2002-05-26 18:19:54尚未設定

關於保羅‧策蘭的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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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在五月份的《當代》讀到有關1970年投河自盡的羅馬尼亞「猶太詩人」(1)保羅‧策蘭的介紹和他的詩選,其中〈語言柵欄〉一詩有幾句十分驚眼:

 語言柵欄
 眼在欄杆之間。

 螢光蟲一眼瞼
 向上划動,
 釋放出一瞥。

根據作者、譯者吳建廣的文章,保羅‧策蘭的憂鬱重壓似乎來自多方:首先,他雖然精通德法俄英和羅馬尼亞等多國語言,但精神上對日耳曼文化的歸屬感卻與在德語界被排拒的現實間形成重大矛盾,即使猶太的以色列和卡夫卡都不能使之完全歸返。流亡者的苦處最嚴重的大概便是語言的失根。(記得有部根據克勞斯‧曼的小說拍成的電影(好像叫《火山》什麼的也提到流亡詩人的自殺。)他的多語能力並不能幫他融入西歐的生活,尤其是在戰後反閃族情續依然高張,策蘭完全無力擺脫被壓迫的猶太情結,結果強烈的失根感最後變成癌化的孤獨與抑鬱。其次,他在德軍佔領期間沒有能夠保護父母,甚至於被德軍驅策去挖掘埋葬同胞的墳坑而自疚終生,這顯然也是某種無解的劫餘症候。再者,戰爭的殘酷使他無法相信上帝的仁愛,那首〈土地在他們之中,他們挖掘〉就以「聽說,他就要這一切/聽說,他知道這一切」,直指上帝的不仁。

策蘭的精神戀人巴赫曼直稱:「詩是來自痛苦經驗的運動。」而這個說法更明確地表達在策蘭的精神導師之一的蘇聯猶太詩人曼德施塔姆的名句:「所有的詩人都是猶太人」(All poets are Jews)。曼詩意味著凡是具體經歷或面對巨大苦難的人才有可能是真正的詩人,作曲家蕭士塔可維奇的交響曲《巴比雅》和他的其他作品也可以說是同一思想情感的族裔。儘管這種從痛苦中粹煉詩句的生命令人動容,可當我讀〈語言柵欄〉一詩時,我首先想到里爾克的〈豹〉:

 他的目光被那走不盡的鐵欄
 纏得這般疲倦,什麼也不能收留。
 只有千條的鐵欄杆,
 千條的鐵欄杆後便沒有宇宙。
 (葉泥譯,《里耳克及其作品》,大舞台書苑,1977)

里爾克生性內向,他更關心的是藝術的內在質能,他的豹子在籠中旋走,象徵詩的意志與精神的苦悶。相對來看,策蘭的語言欄柵則更多地指向外在現實與自己認同的扞格。這裡詩藝與存在的命運緊密聯合,對於策蘭而言,沒有詩,生命也將無以為繼。而更糟的是,策蘭的詩與生命都必須仰靠外在環境的友善,而實際上他詩藝的跨越邊界終究只是不斷地流亡,終究無法抵拒人類內在的血緣敵意。這種悲劇也許幾經流離的猶太人體會最深,但會不會也正是因強烈的需要認同,導致詩人永生無法成為世界公民的抑鬱呢?就一個意義而言,我以為策蘭可說是被認同問題壓垮的靈魂。不能切斷過去的痛苦,人將遠遠被深淵圍繞,辛波絲卡曾經用海參的自我割裂隱喻人必須自回憶逃亡的必要,我不禁臆想,如果策蘭當時能將眼光放在語言的柵欄之外,或許便不致投河而去了。當然,如果他從此和平快樂的流連巴黎的小酒館,恐怕也沒有策蘭和他的詩了。真可惜,詩竟然不能快樂的產生!語言的柵欄之外,究竟是什麼?我能想像的大概就是上回在鄰居的五樓陽台看到一隻飛過大洪水的燕子吧!

2
策蘭的詩充斥破碎與超現實的意象,對於死亡的想像尤其豐富,(例如〈遲與深〉的「你們在死亡的磨坊裡碾磨著希望的潔白麵粉」、〈衣冠塚〉的「如今他走著,且喝飲著奇異的海水/海洋/魚類──/魚類向他衝刺嗎?」……),耶虜大學的Michael Dirda認為策蘭就像遠古的先知,啟示著人類永恆負擔,他的詩「根本就是血滴。」(“In a Celan poem the words lie on the page like drops of blood.”)。數十年來策蘭的詩在歐洲啟動了無數的藝術創作。.本文的貼圖是Shmuel Ben Yitzchak的作品« Dein aschenes Haar Sulamith », 1999,取材自策蘭的〈死亡賦格〉中的「灰髮的蘇拉米特」。在詩中,「金髮的瑪格利特」象徵策蘭心嚮往之的日耳曼文明,「灰髮的蘇拉米特」則是他的猶太本源,兩者同被德國的死亡大師摧殘殆盡。Yitzchak的這張畫裡斜織的各色線條像是集中營裡堆積的屍骨,又像一張無法突破的網柵。對於猶太藝術家而言,也許「灰髮的蘇拉米特」已經成為某種受難者的象徵。

另外,極簡主義音樂家Michael Nymann也曾於1990年將策蘭的六首詩譜成歌曲,由跨現代、流行與古典的美豔女歌手Ute Lemper演唱(Michael Nymann Songbook,Argo 425 227-2)。事實上Nymann這六首歌正是為她所譜。唱片上並沒有特別說明原因,但我猜也許是因為Ute Lemper的音域特別寬廣,音質細膩且聲音的表情變化豐富,正好足以表現策蘭高昂又抑鬱的詩情之故。收在《當代》吳建廣翻譯的〈考樂娜〉、〈讚美詩〉和前面提到的〈土地在他們之中,他們挖掘〉也都收在Nyman的唱片裡。策蘭的詩向稱晦澀,Nyman的音樂又是極簡至極,但〈考樂娜〉一首在Ute Lempe寬廣又甜美的歌聲中,確是一首歌唱愛與時間的純美戀歌,但英譯的歌詞與吳譯有點不同,吳譯刪掉了第三段第三句「我們互換黑暗話語」的床第之語,「黑暗話語」(dark words)大概酉兩層涵意:一是深藏彼此心靈不得對外言說秘語,二是床第間最大膽露骨的親密私話,甚至是某種dirty words。吳譯刪除了這句,如果不是版本的緣故,便是無法體會那種互換髒話的樂趣吧。第四段的第五句「time unrest had beating heart」也刪掉了,也許是對於時態未盡能之故。如果說策蘭有一副拘謹的形象,這首詩無疑是他意欲敲碎自己的堅核,坦然宣揚戀情的大膽作品。手上另一本李魁賢的譯詩將此詩題為詩集的名稱《罌粟與記憶》,完全刪除第一、二段,也許是所見版本缺頁之故(見李魁賢,《德國現代詩選》,三民書局,1970)。但於此也可見詩的譯文是否完整,其實是大有可疑的。且修正吳譯及李譯些許,抄還給策蘭,免得讀者以為他就是這麼一生苦澀:

〈考羅娜〉

秋天從我手中吞食它的葉子:我們是朋友。
我們從堅果裡剝出時間並教它行走:
然後時間回到核裡。

鏡子裡是禮拜天,
夢裡有間睡房,
我們的嘴裡說著實話。

我的眼朝下,望著愛人的性器:
我們看著彼此,
我們互換黑暗話語,
我們相愛如罌粟與回憶,
我們睡著,如海螺裡的酒汁,
如血色月光下的海洋。

我們站在窗邊擁抱,人們在街上仰視:
是讓他們知道的時候了!
是石頭努力開花的時候了,
是心開始騷動的時候了,(2)
是該是時候的時候了。

是時候了。


讀這樣的詩,讀者可以感受詩人努力從壓抑中釋放自我的力量與甘美,只可惜策蘭的時間果核畢竟太過堅硬,認同的腳走不出大街,歸屬的手只擁抱了死神!


附註:
1.保羅‧策蘭本人極不喜歡「猶太作家」這個稱呼,他認為這個詞是一個歐洲反閃族主義的標籤就跟二戰時被納粹貼上的大衛之星一樣。也有研究者甚至指出,這個詞對作者同時意指「劫餘罪愆」和「流亡生涯」的痛苦。

2.此據李魁賢的中譯,但唱片上的英譯的歌詞為:it is time it were time.

3.策蘭的照片:http://polyglot.lss.wisc.edu/german/celan/graphics/celan.gif

4.與策蘭有關的藝術創作:
http://www.narmi.art.pl/techne.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