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2-21 15:24:40尚未設定

我服侍過五色人生

  旅店具備疏離與集散的性質,在現實上提供客舟旅人暫歇的所在,也在文學上使異鄉與家鄉交錯成為永世為居的母題。李白在春夜華宴中感嘆「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春夜宴桃李園序》),杜甫透過旅店窗帷窺見人生際遇、文學事業與大塊浮沉,而沉吟出:「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旅夜書懷〉),俱是旅店孵育的詩情,也應看做旅店對文學以及人類文明的恩賜。

  旅店人來人往,音訊互通,傳說紛紜,也使它早早就成為一個百態併陳的絕佳舞台、觀照人生的頂好包廂。有關旅店的書寫,千姿百態,直如三教九流寄宿者之多樣。其中有一類是以旅店做為故事的集散地,喬叟的《坎特伯里故事》由旅店主人訂下說故事比賽的規則,要求旅客講演往返路上有關騎士、寓言、聖徒、商人、男女啟示等等的故事,結果一發不可收拾,幾十幅揭示俗世底層的現世景觀,成為旅店文學的集大成,也成為英國文學史的發端之一。

  藉由旅店的疏離與集散力量,讀者觀照文學史時,當會發現有一道以旅店做為存放現實與夢幻、反抗某種中心意識的線索。例如《坎特伯里故事》中本來離散的故事,集合起來看就成了一股衝撞教條聖規的力量;又如雨果的《悲慘世界》,學生從酒館開始起義搞革命;莫泊桑的《脂肪球》嚴諷羈留諾曼地旅店的流亡者欺負弱女的「愛國主義」。卡夫卡的《城堡》從一面看是城堡的壓迫與旅店的順從兩者之間的拉拒關係,而旅店無疑又是土地測量員K探索真相的入口,K也正是與旅店女接待員弗麗達,在櫃台後頭點燃這場艱苦戰役的火種。換句話說,旅店顯然擁有一種制高點的優勢,視野寬闊的優秀作家都難免受它磁吸,並以它起造對抗現實的根據地。

  更靠近一些。定居法國的當代摩洛哥作家達哈‧班‧哲倫的《窮人客棧》,深入流離移民的城市角落,寫一位原住馬拉卡什的疲憊教授在前往那波里尋愛及寫作過程中,偶遇住在客棧地下室改宗回教的猶太老婦人,親見老婦人和她蒐集的顱骨,張口述說繁繁複複故事,呈現出非洲與歐洲文化交織難解的命運與現實。經由這些有時燦麗、有時萎凋,如玫瑰般繁複的故事,作者將「客棧」比喻為「象徵事實真相的古蹟」,一處供心靈的流放者擱淺與下載故事,並在其中找到愛的夢想與真理的港口。

  薩拉馬戈的《里卡多‧雷伊斯死亡之年》(The Year of the Death of Ricardo Reis)述說逃離獨裁政權迫害,流放巴西多年的詩人醫生雷伊斯,因報上刊載葡萄牙詩人佩索亞的死訊,而返回里斯本探尋城市的變遷與恐怖歷史的記憶,故鄉與異鄉之間形成一種奇特的鏡像關係。在寄寓的旅店內外,雷伊斯與佩索亞的鬼魂幾度相逢,交換關於生的喟嘆與死的智慧,同時也發展了一段讓他在依賴旅店女侍莉迪雅和迷戀一位旅店常客之女瑪芊妲之間,矛盾且終歸虛無的黃昏之戀。

  英國作家D. M. Thomas的小說《白色旅店》敷演佛洛伊德與患有精神官能症的女病人安娜女士─麗莎─的互動,並藉分析「白色旅店」的相關文本與敘述,探討夢境與變形、記憶與創傷、盲昧的死亡本能與愛欲本能的關連。安娜在莫札特歌劇《唐‧喬凡尼》的樂譜上筆記了一長串自己的詩歌,甚至發展成一部以「白色旅店」為背景的「小說」,一幕又一幕高強度的性愛與死亡交錯的儀式在其中掙脫了一切束縛而百無禁忌的上演,幾乎襲奪、顛覆了歌劇原本懲誡色慾的命意。

  這些大大小小的旅店故事,多半係藉客人之口述說人生,也多半是知識份子的諷世託喻。相對而言,捷克作家赫拉巴爾的《我曾服侍過英國國王》雖是旅店酒館聽來故事的集成之一,卻是透過旅店服務人員的眼睛,從底層去觀看世界。其中旅店的老闆、領班、廚師、服務生、會計都躍上舞台,演出屬於自己的戲碼,甚至旅店本身也彷彿以自己的主體參與演出,而有著自身的生死興衰。旅店小說到了赫拉巴爾手上,算是在旅客、旅店、旅店服務人員及其外在環境等相關因素之間取得了平衡,做為象徵的旅店也因為豐實的肌理而取得了現實主義的基礎。

  或許是由於赫拉巴爾長期浸泡酒館人生,以及與無數旅館服務人員深度交往(他的夫人即是旅地的會計)的經驗,也或許是自《好兵帥克》傳承下來的捷克幽默傳統,赫拉巴爾突顯了以服務為業的旅店及其工作人員自身的面向與性格。《我曾服侍過英國國王》固然表現了小服務生蒂蒂爾力爭躋身上流、實現夢想的奮鬥毅力,但對於大環境的變遷,作者基本上是採取了一種接受(幻象般的)現實更多於反抗現實的態度──儘管這種接受深含無奈與嘲諷的意味,就像小說末尾,蒂蒂爾被發配偏遠山區養護道路時,每修一段路就被蔓生的雜草和土石流淹沒一樣,徒然,但也安然。

  在台灣,儘管旅店還沒有被特別運用做為小說家述說故事的背景,但另一種由真正的旅店從業人員所寫的故事卻已經悄悄登佔書架一隅。這些職場書寫的故事,也許不若小說強調諷喻和戲劇性、不若小說涉及歷史文化的大場域,但執業人員從自家內部看世界,也看職場內部生命的立足點,又比旁觀的小說家之言多了幾分可信度。如果說小說可以曲盡人生,這些職場書寫就是讀者可以持之應證小說的放大鏡。例如,在前亞都麗緻飯店總經理蘇國堯記述其飯店生涯的《意外的貴人》和教戰旅館經營的《位位出冠軍》兩書中,就不難發現,赫拉巴爾筆下旅館承辦國宴的精細與氣派、逐利急色的商客、行騙天下的騙徒、不堪一觸即翻身現形的官爺嘴臉、與旅店上下成為知交的常客、飯店特殊的管理與經營模式、基於精準的識人而提供相應的服務、服務生與領班的親密情感、以及臨危相助的貴人……等等情節與角色,原來都實有其事。

  另一本由遠東飯店前公關副理迷些路執筆的內部觀察文集《直擊五星級飯店》,以生動有趣的筆調帶領讀者穿過五星級華麗門廊,探查飯店基層員工如何餐飲、作息,以及飯店如何應對媒體、處理顧客的抱怨與特殊要求、推出應時餐點等等作業,也保證忠實地反映了飯店的生態。作者極精妙地觀察到:「飯店好似碧波上的美麗水鳥,看似一派悠閒,但水面下的雙腳卻是划動不停;又好比大海上的豪華客輪,水晶吊燈下舞影繽紛,而船艙底下是鍋鑪轆鹿、機房引擎噪音不絕。」精準而具動態的闢喻,相信就連與旅店相處了大半生的赫拉巴爾都會點頭稱是。

  此外,長年擔任飯店駐診醫師的林青穀,在所著《我是個應召醫師》中,記述那些在飯店遭逢身心病痛客人的生理心靈故事,以及飯店的應急之道,補充了飯店人生的另一個側面。在說故事之餘,林青穀還特別為住飯店及出國旅遊的旅客提供了若干必要的「叮嚀」;蘇國垚也在書中主文之外,另闢小視窗說明與飯店相關的一些小概念,甚至日本漫畫《飯店女公關》裡的女主角,都具體表現出飯店從業員對顧客有求必應且無微不至的服務精神。

  對方興未艾的職場書寫來說,飯店業的這些寫作,應該算是小有成就。薩拉馬戈在《里卡多‧雷伊斯死亡之年》中曾細寫飯店經理協助卸載客人行李時的細小動作,為具有象徵意味的「放置礎石」,也曾讚揚細心照看顧客的飯店經理為「上帝的副手」。國內這幾本飯店書也都可以證明薩拉馬戈所言不假,同時更說明了,現實的旅店雖然少了對抗現實的力道,但其服務人員多了接受現實以及豐富現實的用心。如果借赫拉巴爾的小說之名,將他/她們形容為「底層的珍珠」,不也合宜?可以期待的是,這些「底層珍珠」,透過他(她)們在場的眼睛、細緻的心和與敏捷的手,終有一天將能把種種人間過客的「逆旅」景觀,灌溉給文學與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