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前，表舅終於被阿桃的家人找到，爸爸忙當起兩邊的和事佬，在眾人憤怒叫罵中把表舅帶上樓。許久未見的表舅，油亮亮的的西裝頭依舊，水滑滑的。

「反正男未婚，女未嫁，乾脆兩個結婚算了！」爸爸勸說。

表舅不說話，燃著一根菸，煙絲在我家客廳繞呀繞，絲絲縷縷交織成一匹白色的煙幔，幽靈般在屋裡飄蕩。

繼母盯著表舅，兩眼寒霜。

「不行！他不可以娶那瘋婆子！」

「她不會一輩子瘋，前陣子她不是頂好？否則還能談情說愛？只要不刺激她，病會慢慢好……」爸爸的話還未說完。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繼母打斷爸爸的話，神情激動。

爸爸一臉不解：「又不是妳要嫁娶！」

表舅仍不說話，緊閉雙唇。

「你倒說說話呀！」爸爸急了。

就在這一刻，繼母站起來，椅子喀的應聲倒地，她轉身走向浴室，這時，我看見一條殷紅的血注緩緩順著她大腿內側流下來，她身子一軟，跪在地上，抱著肚子呻吟，一張臉慘白。

繼母小產，爸爸再也笑不出來。過年，家裡籠罩著一股濃得化不開的沉鬱。我心裡卻偷偷高興著，參雜著一些說不上來的感覺。

表舅在阿桃一家人的圍攻下，終於答應娶阿桃。結婚日期就這樣草草決定。本忿忿要找出失德鬼撕吃入腹的阿桃她媽，現在見到表舅，臉上立刻堆滿笑容，好像大海中遇見浮木。這陣子她清采得很，對媳婦說話也不再挑三撿四。

阿桃天天喜孜孜坐在店門口，逢人就說：「我要嫁翁了！」

過完年，爸爸回外島去，經過這一番波折，他兩鬢上的白髮似乎多了許多。小產後的繼母病懨懨地，大姊好似不習慣她的改變，偷偷差我問她想吃什麼。

窗外，藍天白雲依舊，日子不變。這棟樓厝，在季節的更迭中，上演著不同的故事。

阿桃嫁人的前一晚，她媽捧著一鍋圓仔湯上樓。

「阿桃能攀得頭家娘這款親戚，是她的福氣，以後還望你們多照顧！」她媽巴結地說。

繼母兩眼木木地望著圓仔湯，沒有表情。

第二天，阿桃家張燈結綵好不熱鬧。阿桃披著白紗禮服垂著頭，嬌羞地坐在通舖上等著表舅來迎娶。她緊握著手上的白手套，脫下來又戴上，戴上去又脫下來，一次又一次。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良辰吉時已到，仍未見表舅。阿桃她媽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阿桃要出嫁了！」這消息像一陣風，吹得整條街沸沸揚揚。

連兩條馬路外的街坊也紛紛跑來看熱鬧。

繼母推說身體不舒服，關在房裡不出來。

阿桃她媽在家裡開了六桌筵席，鄉下的親戚都來了。

我被安排坐在阿桃她媽旁，她媽給我夾了一盤子的菜。

「你們阿桃真好命嫁給城裡人，做現成的頭家娘！」

「聽說是你們厝頭家娘的表兄，阿桃真是好眼光！」

「你們家阿桃臉圓圓的，一看就是天生的富貴命！」

「聽說有身啦，真是手腳快，生個兒子就更搖擺嘍！」

聽他們你一句我一語，熱絡得不得了。

過了晌午，新郎仍未出現，這些歐巴桑吃飽喝足了，就開始嘰哩哇啦顯得不耐，阿桃她媽屁股才離開椅子，大家立刻竊竊私語起來。
「到底是無心還是假意，新郎到現在還不來？盤古開天也不曾看過這款代誌，阿桃伊母面子歹看嘍！」

「是這麼說嘛！八成人家嫌阿桃是痟仔。我還以為真有人那麼沒目珠！」

「肚子都大起來了！若不來娶，給人白玩，那才真是不值！」

「噓！小聲點！讓她阿母聽見就歹勢！」

等啊等，阿桃全家耐心地等，甚至認為喜歡熬夜打麻將的表舅是睡過了頭。

到了晚上，客人都回去了，阿桃仍坐在通舖上等她的新郎。

表舅失蹤了，阿桃她媽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夜裡，她媽要阿桃脫下新娘服，阿桃就是不肯。她媽沒轍，只有任她去了。我睡不著，偷偷從樓梯邊的小窗望向通舖，阿桃和著新娘服蜷縮在角落裡，一家人都累了，無力地躺在蛀有白蟻的木板上。

表舅一直沒有出現，他好像從地球上消失了一樣。

一個月過去，阿桃她娘帶阿桃到醫院把肚子裡的胎兒拿掉了。

從醫院回來後，阿桃就更失神了，常一個人自言自語。

爸爸替表舅賠一大筆錢給阿桃她媽。

「帶阿桃去醫病吧！病好了，阿桃的人生才能開始。」爸爸說。

阿桃她媽一拿到錢不久就搬了家，他們買了一個小小的店面，在沒人認識的新社區。

聽說，阿桃整天坐在店門口，逢人便說：「我要嫁翁了……」

幾年過去了，第一次見到阿桃的那一幕仍深埋在我心中，像張發黃的相片。

一天， 我經過市區的某個角落。

遠遠地，有個短髮的胖女人，坐在一家腳踏車店門前的矮凳上，兩眼滯呆。我一眼就認出她，走到她面前，興奮地喊著：「阿桃！」
她面無表情地望著我，老半天，嘴裡迸出：「我要嫁翁了！我要嫁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