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樓的天井後有一間儲藏室，小時候是我們的玩具間，我們姊弟常在那兒鑽進鑽出，繼母還未到我家之前，我們和爸爸在那兒有許多快樂的時光。想到這兒，我就心頭酸酸。最近不知為什麼，只要不愉快，我就想起那間充滿溫馨回憶的儲藏室。

下午，我埋頭寫功課，繼母打扮得光鮮亮麗，坐在沙發上，似乎在等人，她不斷看錶，一會兒打電話，一會兒走來走去，心神不寧。
半個小時過去，她終於站起來：對我說：

「表舅若來，就告訴他，我出門找他去了。」

家裡只剩我一人，阿桃全家不在，店裡只有她哥哥在忙著，整棟樓空蕩蕩。

寫完功課，我悄悄來到一樓後方的儲藏室，爸爸曾在這兒教我畫畫，大姊在這兒說故事給我聽。以前，我們父子三人愛聚在這兒一起談媽媽，藉著爸爸姊姊的回憶，我想像媽媽的模樣和慈愛。

儲藏室的門鎖著，奇怪，平常它是不上鎖的，裡面大都是媽媽的遺物，我昨天才進去過，這會兒怎麼上了鎖？

我打開後門，繞到外牆，從外牆的兩片窗戶可以望進去。

傍晚，天色暗下來，儲藏室的窗戶透出昏黃的燈光，我好奇地湊在窗口往裡望，誰在裡面？窗戶的玻璃蒙上一層灰，裡面朦朧一片。我扯緊袖口在玻璃上用力拭擦，儲藏室裡的一切立刻清楚起來。

這一看，我驚得立刻移開眼睛，一顆心撲撲跳著。

阿桃一絲不掛，坐在表舅身上喘息，表舅光著身躺在地上，油亮規矩的西裝頭狂散得七橫八豎，他斜瞇著眼，雙唇微張，兩手扶著阿桃的臀部。阿桃閉著眼露出痛苦的表情，嘴巴微微張開。我第一個念頭就是想趕緊離開那兒，阿桃的樣子很嚇人，像是又病發了。

晚飯前，繼母回來，臉色難看，不發一語。

連續好幾天，她都沉著臉。

日子一天天地過，本以為阿桃的病復發，卻見她一派溫嫺，一點都看不出有什麼異樣，偶爾還見她抿著嘴偷偷地笑。總之，阿桃變了個人。她媽喜孜孜地說是菩薩有靈，上回吃的符水有效。

表舅幾乎不大來我家了，繼母的臉一天比一天黯淡。爸爸現在每兩個星期就回來一次，為了博繼母的歡心，爸爸換了全新的廚房設備，他們的臥房也重新裝潢了一番。每次爸爸一回來就下廚，又是煮又是蒸，氣得大姊不想留在家裡。但是，這樣並未讓繼母有一絲絲高興。她反倒嫌爸爸煩，叫他別常回來。

繼母害喜得厲害，常吐個不停，人也愈來愈瘦，爸爸擔心，常勸她吃，她就愈不吃；再勸，她就掉眼淚。爸爸愈哄，她哭得就愈傷心。對大姊，她無力再針鋒相對，連平常罵人的氣勢也不見了。總之，她和阿桃一樣，完全變了個人。我想，她們兩人是否顛倒過來，阿桃變正常，她卻瘋了。

過年的前幾天阿桃生病了，她在騎樓下的水溝邊吐得唏哩嘩啦，吐得抱著肚子，吐得肝腸寸斷，吐得眼淚鼻涕直流。她全身軟趴，由她哥哥纏扶進屋。她媽嚇壞了，趕緊請大夫來。大夫一走，阿桃家就沸騰起來了。

「人說『第一門風，第二祖公』，妳跟我說實話，肚裡的孩子怎麼來的？」阿桃她媽放低嗓門咬牙切齒，可是我還是聽得一清二楚。
阿桃一下笑一下哭，也不知是不是又瘋了，問了老半天，她媽問不出個所以然來，氣煞了，狠狠摔了她一巴掌。

不打還好，一打竟把阿桃打成另外一個人，只見她杏眼圓睜，嘴角下瞥，尖著聲。

「大膽民女，竟敢打本菩薩？不想我是觀音媽，為你家救苦救難，來呀！罔市下跪接旨！」阿桃跳上椅子。

我們姊弟躲在樓梯口偷看，大姊強掩著嘴忍住笑，卻忍不住兩肩不停抖動，我卻笑不出來。

阿桃又跳又叫，她媽氣得一邊擦淚，一邊把她綁在座椅上，以防她跑出門。

但是，阿桃懷孕的消息，隔天還是傳遍整條街。

阿桃她媽整天以淚洗面，常聽她一面歎氣一面咒罵：「哪個失德鬼做失德事，乎恁祖嬤知影，將恁拆吃入腹！」

表舅好久不曾來我家，過年前爸爸也在關心，繼母面無表情地說：「也許太忙了吧！」

晚上我聽到繼母在浴室裡啜泣。

寒流來了，一陣風，葉子紛紛飄落。路上的行人縮著脖子疾行，我冷得打哆縮。

繼母成天窩在床上，神情委靡。

早上，有人敲我家樓梯口的門。「碰碰碰！」

我往小窗望出去，見阿桃站在樓梯下鞋櫃旁。

「是阿桃！」我說。繼母吩咐我不要開門，阿桃最近病發得特別嚴重。

「碰碰碰！」阿桃又再敲，一次又一次，我們沒有理她。

突然「咚」地好大一聲，由樓梯的木窗望出去，我看到我的球鞋重重打在門板上。

「為什麼不給我開門？狐狸精出來！把帥哥藏在何處？把帥哥給我找來！」阿桃在樓下咆哮。

繼母繼續窩在床上，懶懶地問：「誰是帥哥啊？」

「表舅！」我說。

霍地一聲，繼母坐直了身子。

「你說誰？」繼母兩眼緊盯著我。

「表舅！」我輕聲說。

繼母臉色大變。

「怎麼會？我怎麼沒想到？不會，絕不可能！」她喃喃自語。

咚碰咚，碰咚咚，咚碰碰……鞋櫃裡的鞋子像飛彈一樣，紛紛射向門板。

隔著門板，阿桃像潑猴在樓梯口的亂鞋中撒野。

「叫伊出來！叫伊出來！是你把伊藏起來！」

繼母鐵青著臉，攤坐在床上，動也不動像尊化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