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0-27 22:29:30現代簡單式

秋秋桃宴

我放學回家時一樓店面的房客已搬來,滿屋的腳踏車,有倒立、有橫躺,到處都是,是我這輩子看過最多的腳踏車。穿過七橫八豎的店面,幽暗的內室散落幾把泛黃的木椅及刀痕烙印處處的木桌,地上堆著大包小包五顏六色塑膠袋打包的衣物。前面,一束光從天井上方直射而下,縷縷煙塵在光圈中載沉載浮。光罩下坐著一個年輕的女子,敞開雙腿,裙內花色內褲一覽無遺。她上半身前傾,豐滿的乳房擠出的乳溝若隱若現,一雙肉肉的手肘頂在大腿上,左手捧著海碗,右手拿著筷子,大口大口嚼著。我站在暗處,眼前的一切彷彿特殊的舞台光效,聚焦於她誇張的吃相。對於我的注視,她毫不以為意。我走過她面前步上樓梯時,她連眼皮都未抬,好像我只是一個路人。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阿桃的情形。

晚餐,繼母露出難得的笑容。

「店面總算租出去了,這家人看起來還算老實,鄉下人嘛,聽說那個大女兒阿桃神經病,別惹她!」語氣少有的溫和。

自從父親被調到外島執勤,繼母就整天垮著一張臉,好像我們姊弟倆人拖累她似的。我出生那年,母親就去世了,繼母大我姊姊十歲,長長的頭髮和一雙隨時會滴出水來的大眼睛。我覺得繼母滿漂亮的,可是大姊卻說她水性楊花,只要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門,大姊就恨得牙癢癢,在她背後開始數落起來,料定她就是和男人約會去,我說大姊八成只是忌妒。大姊瞪著杏眼對我吼:「你這笨小子!懂什麼?」

反正,她和我大姊勢不兩立,而我呢?打從懂事以來,就一直覺得自己彷彿是她的絆腳石。不知為什麼,一看到我,她就皺起眉,吊著眼尖著聲:「走開!不要擋我的路!」每天早上,她巴不得立刻把我丟出門外,偏偏我的動作很慢,常急得她跳腳,「快點!孱牛厚屎尿!遲到啦!」我不明白,平常她根本不關心我的功課,我遲到,關她啥事?

我每天上下學都會穿過店面,滿屋嶄新拉風的腳踏車常讓我情不自禁想摸它一把。學校很遠,我很希望能騎腳踏車上學,繼母卻說小孩要鍛鍊雙腳,懶骨頭才騎車,所以,我就在店裡騎,偷偷地騎。自從阿桃一家搬來,我們這棟樓熱鬧多了。阿桃的哥哥是腳踏車店裡的師傅,長得白淨斯文沉默寡言,他在前頭一邊工作,一邊收音機不斷地播放著:「一個素蘭素蘭要出嫁呀!要出嫁呀!素蘭呀!素蘭……」阿桃她嫂子在店後的天井聽到歌聲,有時就偷偷跟著哼呀哼。一天經過天井,聽到阿桃她媽沒好氣地罵:「麥擱唱啊!像鬼嚎!阮家風水怎麼這麼衰?娶到這款笨手笨腳的媳婦,阮阿寬若像妳這麼鈍,這家子吃啥?」每聽到這番罵,我就很好奇,想知道到底阿桃她嫂嫂做了什麼蠢事。從二樓廚房的天井,可以看到樓下阿桃一家人的作息,有幾次聽到謾罵聲,我的眼光緊追著阿桃嫂嫂的身影,教人失望的是,她嫂嫂正常得很,不是默默在洗衣,就是在煮飯,反倒是阿桃,在旁無由地吃吃笑著。有一次我經過,聽到她嫂嫂忿恨地瞪著她低聲罵:「痟查某!」她父親成天在騎樓下東逛西晃,要不就看人玩紙牌,每次繼母從外頭回來,他就緊盯著她看,涎著臉說:「頭家娘哪裡玩回來啦?」繼母雖堆著笑臉回應,可是一上了樓立刻換一副表情:「死老猴,也配查勤啊!」

阿桃還有一個妹妹在工廠當女工,早出晚歸。一天早上,樓下傳來兩個女人的咆哮:「說!妳是不是又偷穿我的衣服?」阿桃她妹氣極敗壞。

「哪有?」阿桃的聲音。

「還說沒有!看!這衣服上是什麼?這麼噁心!我今天穿什麼上班?」

「我怎麼知道?是妳自己弄髒的……」阿桃不甘示弱地回答,話還未說完,只聽得摔碗盤的劈哩嘩啦聲。阿桃她妹一邊哭,一邊說:
「我辛苦賺錢,養妳這個痟仔……痟仔!」她繼續吼道:「阿母,妳叫那痟仔死出去,她不走,我走!」

「好啦!都給我閉嘴!不穿那件衣服會死喔?別以為我不知妳在變什麼鬼!約會?哼!哪天也大個肚子回來,我就叫妳死!」

頓時,樓下一片沉默。上學經過一樓的天井時,看到阿桃一個人在那兒走過來又踱過去,突然間,她對著圓桌上一碗碗熱騰騰的稀飯,連續吐了好幾口口水。才吐完,正巧她妹妹臭著臉走進來,拿起其中一碗唏哩呼嚕就喝起來。

這一整天,每想起阿桃黃稠的唾沫,我就沒胃口。夜裡,翻來覆去睡不著,寂靜中卻聽到樓下隱約傳來呻吟聲,悄悄下樓梯,才走一半,就看見阿桃緊捱這她哥嫂的臥房站在椅子上,一顆頭伸得老長,下顎頂在離天花板還有段距離的甘蔗板牆上,正往裡面探,顯然,她也聽到那裡面傳出的一連串嗚啊聲,聽到那聲音,我更覺反胃。

事情是這樣的,有天早上我頭疼,第一堂下課就回家,樓梯口多了雙男鞋,我很高興爸爸回來了,走近繼母臥房,裡面傳出不尋常聲音,我躡手躡腳停在臥房外,想給爸爸一個驚喜,由鑰匙孔偷偷望進去,只見一個男人騎在繼母身上,我嚇了一跳,仔細一看,那男人竟是表舅。表舅嘴裡發出啊啊聲,繼母也嗯嗯的大聲回應,一股血液往上衝,我的臉頰發熱,雙腿發軟,緊握著拳頭,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現在,我當然知道裡面在做什麼。阿桃沒有發現我,仍繼續專注地望著。想到那天光著身的繼母和表舅,胸口就脹脹的,折回床上睡覺。那睌,我做了個夢,發現自己站在阿桃站的椅子上,隔著甘蔗板盡情地往下望著床上的繼母和表舅,他們的表情姿態,我看得一清二楚,後來我常做這樣的夢,夢中,我拚命想讓他們注意到我,好讓他們嚇死。

偶爾,我假裝頭痛,向老師請假,提前回家,一看到樓梯口的男鞋,我的一顆心就咚咚跳著,好像發現了一樁秘密般地興奮,當然,我立刻溜出門,直到放學再回家。此外,我常不睡,硬撐到夜裡,就為了聽熟悉的嗯啊聲,看阿桃專注觀賞的臉,竟成了無聊的生活中的一點樂趣。

但是這點樂趣很快就被剝奪了,一天下午我正在寫功課。阿桃她媽尖銳的嗓音從樓下的天井傳來:「夭壽!勿會見笑,都做媽了,還像狐狸精,夜夜哼哼唧唧,教壞囝仔大細!」見沒人回應,叫罵繼續傳來:「要把妳男人搾乾?真歹心!」

「好了啦!罔市仔!不要再罵,厝邊頭尾聽著見笑啦!」阿桃她爸輕聲說。

「死老猴,你還敢說,莫不是聽她嗯啊叫,你會跑到外頭找查某?」

「哪有!你不要黑白講,前天我不是才對妳……」阿桃她爸的話還未說完,她媽就疾言厲色喝道:「你什麼尻川我不知?好膽就繼續!賣乎你祖嬤掠到!」

這些大人也真麻煩,吵吵和和。阿桃姊妹和她爸媽的房間就在樓梯旁,一扇小窗戶緊貼著梯板,上下樓時,通舖的光景無所遮攔。有天下午,樓下靜悄悄,我下樓梯,才走一半,一眼就瞥見小窗內阿桃她爸壓在她媽身上,兩人緊抱在一起,現在怎麼說翻臉就翻臉?

「阿母,我要嫁翁!」阿桃突然開口,聲音大得兩戶人家都聽得見。

繼母和她朋友本來在客廳談話,這時互使了個眼色,尖著耳朵,躡手躡腳朝我這邊靠過來。

「妳真敢死!這種話也說得出口,想男人想瘋啦?都是給妳阿嫂帶壞!」

從二樓的天井往下看,阿桃她媽衝到阿桃面前,指著她的鼻子,一副要吃掉她的樣子。

「這媳婦也真是的,做那檔事還出聲?說出去真難聽!」繼母斜眼皺眉,滿臉不屑。

連續幾天,阿桃吵著要嫁人,店裡只要來了男客,她就很興奮纏住人家,問東問西。客人看阿桃長得還算標緻,也願意和她搭訕幾句,後來發現她眼神不對,紛紛離去,店裡的生意大受影響。

那一天,她哥哥再也受不了,對著她吼:「進去!不要在店裡晃來晃去,客人全被妳嚇跑了!」

阿桃鎖著眉,泛紅的雙眼沉鬱地望著她哥哥,一言不發走進屋裡,再出現時,手上多了一把菜刀。

阿桃她哥一看,發覺事情不妙,一邊往後退一邊大聲求救:「阿母!阿爸!,趕緊出來!阿桃要殺人啦!」

他不叫還好,這一叫惹得阿桃舉起菜刀,朝他追趕。他丟下手中的工具,拔腿就跑,阿桃在後急追,他跑過馬路奔向對街,馬路上車子很多,阿桃追不上他,氣急敗壞,嘶吼著喉嚨,哇啦哇啦地大罵:「你這個膨肚短命,夭壽骨!敢擋你祖嬤,擋我嫁翁!看我如何跟你拚命!」說時遲那時快,菜刀從阿桃手中飛出,飛向馬路中央,眾人哇的一聲驚叫,巧見一輛腳踏車急速奔來,菜刀不偏不倚從他頭頂上飛越而過。我躲在柱子後,一顆心幾乎跳出來,車上的人嚇壞了,腳踏車一歪,連人帶車滾下來,菜刀也鏗鏜應聲而下。

馬路上給阿桃這一鬧,連警察都跑來了。警察勸阿桃爸媽把阿桃送往精神病院,否則遲早出人命。阿桃爸媽陪盡笑臉不斷解釋,說阿桃平常很正常也很乖巧,也許受了這陣子氣候變化的影響,過陣子就好啦。

正說著,風離離地吹,是秋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