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4-18 18:07:39Ms.7

他/她們那個年代的無奈與悲哀( 一 )

祖母房間的牆除了蒙上一層灰塵,還貼滿了泛黃的黑白照片,照片裡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全都是些我沒見過的人。
我看到一幀翻拍放大的年輕女人半身照,照片的粒子很粗糙,女人的眼睛、眉毛都有被仔細描繪過的痕跡,連嘴唇上的淡粉色都是重新給塗上去的。
她燙著當時算是十分入時的長捲髮,穿著藍色細格子布的無袖旗袍,清麗的臉龐,一抹淡淡的微笑。
我覺得她似曾相識,她跟我姑姑長得有七八分相像,我想她應該是我年輕貌美時期的祖母。
在我年輕貌美的祖母的照片旁邊還有兩張3x5的年老女人的黑白獨照片,她們都穿著黑衣服,頭上裹著黑頭巾,皺巴巴的耳垂上都穿著環狀的金耳環,沒有一絲笑容,似乎擔心著什麼而愁顏不展,彷彿是苦日子迫使得她們眉頭深鎖。
我想她們應該是不同的人,雖然她們已經老得看不清輪廓,但血緣的直覺告訴我她們是我祖母的姊妹們。
自從祖母臥病在床,有一年過年,她把存了一些時日的探親金戒分送給我母親及姑姑的時候,我就知道她明白自己是回不去了,或許到死之前都無法跟至親姊妹們見上一面。

我的祖母儷影,是一個冷漠的女人,我祖父去世時她甚至不願意見他最後一面,是什麼原因讓她這樣痛恨她的丈夫?我不知道,我父親也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父親為此而感到痛苦,更加深了他少年時期的恐慌,離家的母親、在部隊留守的父親,沒有人管他們四個孩子的飢餓及害怕。
在我祖母回來之前,我父親就自己去軍校報到了,和他哥哥也就是我伯父在一起,他們在那裡找到了充足的食物及安全感。
離家歸來的祖母,對於次子的不告而別顯得有些落寞,可是她也明白這對我父親而言是件好事,她實在沒有能力為她的兩個兒子多做什麼,但是讀軍校至少讓他們不至於失學。

我的祖父青雲,或許是一個殘忍的男人,所以我祖母才會對他這麼恨之入骨,可是他在我父親的心中有著美好的形象,我父親總是告訴我他從來沒有聽過我祖父說過一字粗話,而且很會做美味的麵食料理。
我祖父是跟老蔣一起來台的陸軍軍醫,他的部隊路過貴州的時候,他遇見了一個年輕貌美的貴州姑娘,也就是我祖母,兩人牽著手喝了貴州茅台酒,然後私定終身了,我祖母決定離開老家跟我祖父到台灣去。
儷影祖母先是在漢口生了我大伯,祖父給我大伯起名漢生,而我父親及兩個姑姑都是在台灣生的,所以他們就叫做台生、台鳳和台英。

我父親台生長得不像北方人的祖父那樣高大、寬臉、細目,他像貴州人祖母,臉部的輪廓立體,眼睛很深邃,很類似苗族男人的眼睛,身材不高但瘦而結實,皮膚黝黑。他不只輪廓像我祖母,連脾氣都像,有些陰鬱冷淡,這我父親是明白的,但他也極為痛恨自己這一點。
我祖父做頭七的一個晚上,我父親做了一個夢,他夢見自己躺在床上,然後像坐電梯一樣地一層一層的向下沉,他感覺他就要跟著我祖父的後頭下陰曹地府了,但他卻一點也不怕,反而有些期待,或許真的能見到我的祖父青雲,他是多麼渴望見到自己死去的父親。
直到夢醒來,他誰都沒看見,他失魂落魄的坐在床沿發呆,然後痛哭了起來,從我祖父臨終到喪禮,我父親沒掉下一滴眼淚,如今卻像個孩子般無助的哭泣,昔日父親不在身邊,母親離開家的無助感又浮現心頭。
他多希望父親能突然從部隊回家,手裡還拎了袋麵粉,這是要給他們小孩子弄餅子和麵條吃的,他總幻想著我祖父會脫掉草綠色的軍服,穿著白汗衫揉麵團,灶上煮著水,鍋裡冒著氲氲的水蒸氣,不用多久我祖父就會下麵條、煎烙餅,然後他們四個孩子跟著父親飽餐一頓。
可惜祖父令我父親失望了,我父親沒有及時得到他需要且應得的親情之愛,還有他念念不忘祖父親手做的麵食料理。
恐慌加上飢餓,衍生出一種令人難以琢磨的模糊恨意。

photo by Ms.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