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1-19 16:10:11Ms.7

桃紅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呢?還記得嗎?
那年我陪你回大陸,陪你回你生長了二十幾年的家鄉。是多久的事了?我的記性不好你是知道的,與你過了大半輩子你最討厭我不長記性的毛病,可是這毛病也跟我近一輩子了,怎麼樣也改不掉,你就對我擔待點兒吧!

可是,我還記得陪你回家的情形。
我們去的那年,我記得是冬季,天冷得要命,在臺灣土生土長的我從沒有接觸過這麼冷的天,凍得我鼻頭都僵了,直打哆嗦,而你卻不覺得寒冷,眼睛裡漾著回家的喜悅。你看看我,對我笑了起來,笑我怕冷的模樣,我瞪了你一眼轉身過去打算不理你,你用你暖烘烘的大手握住了我把我摟在你懷裡,我靠著你,感受你的體溫,你低下頭告訴我要帶我去見一個很特別的人,那個人對你很重要,我猜了好多人,說是你的媽媽、姐姐、妹妹、兄弟、父親,但你都笑著搖搖頭說不是,我還想再猜,但你不讓我猜了,你說我到時候就知道了,我只好不再猜測窩在你的懷中。

計程車顛顛顛,顛了好久,你以前的家還是沒到,我覺得累了,索性在你懷裡打起盹來;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三十幾年前的你,夢中你的模樣只有二十幾歲,好年輕,好俊逸,你穿著軍官的制服站在一棵白楊樹下,和一個個子很嬌小的女孩兒說話,我看不到那女孩兒的臉,在夢中她是背對著我的,只知道她有一頭好黑好黑的長髮,紮成兩根結實的粗辮子,垂在腰間,她沒有穿鞋子的腳和你擦得發亮的黑皮鞋成了鮮明的對比,你微笑著,臉龐漾著我從未見過的笑容,真像是沒有煩惱的少年才有的笑容,我不禁嫉妒夢中的女孩。計程車停了下來,你輕輕地搖醒我,我恍惚地跟你下車,對於夢中的事物也有些遺忘了。
你帶我走到你出生的村子,發現那裡的人都跟你姓一樣的姓氏,覺得很新奇,你說大家幾乎都是親戚,所以村子裡頭的人都不通婚;到你家門前你不禁紅了眼眶,依戀地撫摸著木門上的銅環,敲敲門,沒有人應,你試著推開門,木門是輕而易舉地被推開,你有些訝異但仍推開門走了進去,我小心翼翼地跟著你,一進門就映入眼簾的是你爹娘的牌位,兩個牌位孤伶伶擺在高高的大供桌上,插香的鼎裡只有香灰和殘燭,你心裡覺得難受,叫了聲爹娘便跪了下來,歷經風霜的眼睛淌下淚水,我杵在那裡不知道該怎安慰你;你跪了一會兒,似乎想到什麼似的跳了起來,你穿過布簾口中一直叫著一個名字,你叫著”桃紅”,當時我一直猜想
“桃紅”是你的誰?是你的姐姐嗎?你找遍了整個房子,仍沒有找出”桃紅”,你頹然坐在地上,我擔心地拍拍你的肩膀、你的背,你握住了我的手臉上回復了溫柔的神情,這時有人走了進來問我們要找誰,你又說了那個名字”桃紅”,我想”桃紅”一定是你很重要的親人,否則你不會這麼激動。那個人願意帶我們去找”桃紅”,
你的精神又來,一路上的神情都是喜悅的,那個人領著我們的路是越走越荒涼,路旁的芒草都跟人一般高,我不禁害怕是不是遇到壞人了?那個人在一個小土堆邊停了下來,說那就是”桃紅”,那人說桃紅在18歲時就死了,是病死的,桃紅有嫁過人,是村子裡的土豪劣紳,他強暴了桃紅,逼迫桃紅如果不肯當他的偏房就要宣揚此事,桃紅只好就範每天過著生不如死的生活,直到桃紅懷孕流產,身體越來越差,最後病死了,那個土豪劣紳只叫人抬去草草埋了,並沒有幫她立碑。
你又哭了,斗大的淚水滴上了黃土,你說桃紅是你的表妹,你們彼此相愛本打算結婚的,直到你收到了徵召令,被調到前線,這個夢就破碎了,徹底的碎了….你喊著,我垂下眼皮,扶扶滑下來的老花眼鏡,你花白的頭髮映在我的鏡片上。

我們幫桃紅立了碑也修了墳,但你在離開那天的一大早就去看她的墳,我醒了看不到你,就知道你去桃紅的墳上了,我坐在鏡子前梳頭瞥見你的大衣還留在衣架上,我怕你著涼便拿著大衣去找你;你高大修長的身影佇立在桃紅的墳前,手裡拿著一個紅色的小荷包,我把大衣披在你身上,你穿上了大衣要我回旅館等你
,我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回去,回旅館的路上我頻頻回頭看你,我看到你把那個紅色的荷包放進土中,然後眷戀地摸摸墓碑才轉身離去。
在飛機上,我實在忍不住了,問你那紅色的荷包裡頭是什麼?你用你粗糙的大手摸摸我的頭髮,笑著問我我是不是吃醋了,我沒好氣地說沒有,你用一種好溫柔好溫柔的眼神望著我,你說那是桃紅的頭髮,是她在你去前線時給的,你說你已經有了我了所以想把頭髮還給她,怕我這個小心眼的會吃醋,為她掉眼淚是基於親戚之間的感情,你說你對她早就沒有了愛戀在遇到我的那一刻起,你說這輩子最喜歡的人是我,你很高興能與我共結連理,如果還有下輩子要跟我預約丈夫的位子,不准別人捷足先登。
我笑了,你也笑了,在回台灣,回我們的家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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