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1-19 16:03:34Ms.7

我伯公

我伯公,一個憂鬱的少年,在他還是青澀時期自殺於山東的老家中。
我年少輕生的伯公,我祖父的親哥哥,可以永遠以少年的姿態存在著,即使他只剩下殘餘的能量,但他仍是個少年。

60幾年前,我位於山東省蓬萊縣的一個小村子裡的老家,傳出女人和小孩的哭喊聲、男人的咒罵聲。
一個40多歲的男人罵著:「這個該死東西!不肖的混帳!」
他是我的曾祖父懷玉,一個沒沒無名的小商人。
有個女人趴在地上痛哭,她是我的曾祖母赫氏,一個擁有旗人姓氏卻沒有名字的女人。
「不....不要再罵他了。」她哀求著曾祖父懷玉。
曾祖父懷玉啐了一口,「操妳媽的屄,這小子該罵,妳敢囉唆什麼!?」

冰冷的地磚上躺著一個冰冷的少年,那是我年少輕生的伯公,他臉色蒼白,嘴唇發紫,眼睛緊緊的閉著,瘦細的頸部有一圈淤血的勒痕,腹部漲得老大,樑上的麻繩還吊著,隨著風輕輕搖晃著。
曾祖母赫氏持續痛哭著,兩個年幼的孩子也感受到不尋常的氣氛,看到母親悲傷、父親憤怒,幼小的心靈不禁也悲從中來,彷彿有著萬般的委屈,也跟著號啕大哭了起來,但他們不明白他們哭泣原因應該是兄長的自戕。
「畜生!孽障!」曾祖父懷玉跺著腳,然後想伸腳去踢我少年伯公的遺體。
「不!不要!他已經死啦!你就饒了他吧!」曾祖母赫氏抱住曾祖父的腳。
「操!妳這個臭婆娘!」曾祖父懷玉腳一提踢向曾祖母赫氏的心窩,赫氏唉了一聲。
曾祖父懷玉拂袖而去,丟下他的妻子和一雙兒女圍在長子身旁哭泣。

我年少死去的伯公,安詳、沒有血色的躺著,不像上吊自殺的死者有著舌頭吐出或眼球凸出的恐怖模樣,像是個用白色大理石雕塑的少年,他的頸椎斷了,頭部不自然的垂著。
他的名字註定要從我人脈單薄的家族裡遺落,後代子孫將沒有人記得他的名字,甚至不知道他的存在。

我伯公的墳只是一個靠河邊的小土堆,沒有墓碑、沒有葬禮、沒有棺木,只是用草蓆包起來,挖一個淺淺的小坑將他草草的埋了。
曾祖母赫氏心碎地站在河邊,看著她的長子被挖墳的工人草率的掩埋。
「連一個碑都沒有....」她淒淒切切的自言自語著。
她簡直不敢相信曾祖父懷玉會這樣對待自己死去的長子,「立碑?那不肖的畜生也配!?」
曾祖母赫氏剪下自己一縷髮絲跟我伯公的屍體一起葬了,我伯公最愛玩她的頭髮,最愛聞她頭髮的香味。
她怕他自己一個在黃泉路上會害怕會寂寞,她心疼她還是個少年的長子,她給他她的髮。
我祖父青雲牽著曾祖母的手,看他大哥下葬,年幼的祖父第一次曉得什麼是生離死別。

我年少身亡的伯公,是個不討父親歡心的憂鬱少年,曾祖父不喜歡我伯公的原因是因為他老覺得這孩子陰沉。
他發現我伯公常常用一雙陰鬱的眼神窺視著他,像是陰溝裡的老鼠,眼睛發出幽幽的綠光。
曾祖父常細故毆打我伯公,有時候甚至是沒有理由的,使得我伯公的個性越來越陰沉,越來越懼怕父親。
我伯公在曾祖父面前總是彎腰駝背,可憐兮兮的低著頭,這副模樣看在曾祖父眼裡是卑賤、陰沉,一點都不直得同情的,使他越發想狠狠的揍自己的長子。

正值發育期的少年伯公,家裡的粗活一律都要幹,劈柴、挑水什麼都要幹,工作量大,自然飯量也大,但曾祖父不准他多吃。
「他多吃一晚飯,我們其他人就少吃了一點,天天這樣吃下來哪還得了?我們都不必吃飯啦!?」
有一次曾祖母心疼兒子吃不飽,就偷偷塞了幾個饃給伯公吃,被曾祖父發現了,他把伯公吊起來用皮帶狠抽。
「你這個敗家子,一點屁事都做不了還想偷吃饃!可惡的畜生!」
我伯公一直被抽到昏過去,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被關在柴房。身上的肌膚被皮帶抽出一條條血痕,痛得他無法躺在稻草堆上,好痛,好累,他又暈了過去。
我伯公被罰再也不能吃晚餐,可是他得幹的活還是跟之前的一樣重,甚至在他被皮帶狠抽的隔天,他還是要照舊幹他的活。
曾祖母不敢替兒子求情,她知道丈夫是狠下了心,打從我伯公出生曾祖父就是不喜歡他,恰好那年曾祖父賠了點生意,他認為是伯公是個掃帚星,是不祥的孩子。
我伯公因為飯吃的少,所以幹活的時候頭常發暈,好幾次昏倒在家裡的院子,被曾祖父看到又是一陣拳打腳踢,「操你娘的,裝什麼死啊!」

吃晚飯的時候,我伯公只能跪在水缸邊拼命的喝水充飢,屋內飄散著飯菜香,而辛苦工作一整天的他卻一口都不能吃,餓,就喝水吧!把肚子喝得漲漲的就不會餓了。
我伯公一邊用骯髒的手臂抹去委屈的眼淚,一邊舀水喝。
曾祖母看著伯公喝水的樣子,心裡很痛,她寧願自己不吃飯,也要讓我伯公吃飽,她不敢再偷偷拿吃食給他,她怕被逮著了會害慘了他,他一定會受到更嚴厲的懲罰。
她束手無策,她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她的長子挨餓,看著她的兒子因為飢餓而痛苦的表情,她的心在淌血。

我伯公殘酷的生活過了一年,他是更瘦更蒼白了。有一天他在挑水的時候突然猛烈的咳嗽,像是要把心肝都咳出來一樣,但他最後咳出的血。
年少的他嚇呆了,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咳出一口血來,他拋下水桶,急急忙忙跑回家去找曾祖母。
「媽媽....」我伯公驚魂未定的看著我曾祖母。
「怎麼了?」曾祖母起先不明白我伯公的驚慌失措,然後她發現我伯公嘴角和前襟上的血漬。
「我的天啊!」曾祖母衝上前抓住她瘦弱的兒子消瘦的雙肩,「你怎麼啦?」
「我咳嗽,咳出血....」我伯公虛弱的發抖著,他意識到有可怕的事要發生在他身上了。
「走,我帶你去看大夫。」曾祖母流著淚拉著我伯公的手要去看醫生。

我可憐又倒楣的伯公被醫生診斷是的了肺結核,肺結核在當時還是不治之症,於是曾祖父懷玉作了一個冷血的決定。
「給他一麻袋的饃和吃食,叫他給我滾到山裡躲著,永遠不要再回來,省得傳染肺癆給我們。」
曾祖母默默的掉著眼淚,她知道丈夫的決定是不容許改變的,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幫我伯公多帶一些吃的和穿的。

曾祖父把一袋東西丟給我伯公,「這裡面是一些吃食和衣物,你帶著上山吧!」
我伯公跪了下來,「爹....求求您不要趕我走....」
「這不行,你會傳染肺癆給我們的。」曾祖父皺了皺眉頭。
「爹,不要趕我走,我可以幹更多的活,我可以不吃飯的....」我伯公抓住曾祖父的衣襬,苦苦哀求著。
曾祖父甩開我伯公的手,「少跟我囉唆,給我滾到山裡,不准回來!」
我伯公哭著,「爹,求求您....我還可以幹活的。」
曾祖父冷哼了一聲,「你就會幹那點鳥活兒,我還得養你這個病癆子,我是商人不幹賠本生意。」
「你給我在吃中飯前消失,聽到了沒?」曾祖父拂袖離去,留下跪在原地,淚流滿面的伯公。

我伯公吃光了一個月份的食物,解下褲腰帶在飯廳上吊自殺了。
這個蒼白的少年沒有留下遺書,臨死前用小刀在他蒼白瘦弱的胸膛上刻了一個恨字,沒有讀過私塾的伯公連名字都不會寫,卻會寫這個恨字,還將它血淋淋的刻劃在自己的肌膚上,是個擦也擦不掉的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