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集--臺灣少數民族文化略窺一二
莫那能-臺灣少數民族文學詩人
遠古時期,臺灣少數民族的先民們渡海赴台,分散島內各地遊牧狩獵、墾耕田園,成為臺灣歷史上最早的居民和開拓者之一。十六世紀後,大陸東南沿海居民大批移台,和早期的先住民各族群胼手胝足、篳路藍縷地耕耘臺灣,共同締造了輝煌的歷史文化,島內也由單一的樂天知命、敬山畏海的先住民族演化為多族群的生活共同體。
隨著漢人移民社會的形成,在人口、經濟和文化上占劣勢的臺灣先住民族逐漸淪為島內的少數、弱勢民族。歷史上,不同時期對臺灣少數民族的稱謂不盡相同,有夷、番、山胞、高山族等。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臺灣少數民族主體意識覺醒,紛紛開展族群"正名"運動,自稱為"原住民族",並根據內部差異自我認定了阿美、泰雅、排灣、布農、卑南、魯凱、鄒、賽夏、雅美、邵、噶瑪蘭、太魯閣、撒奇萊雅族以及賽德克等14個族群。
從"番"到"原住民族",臺灣少數民族經歷了從客體指認,到主體認同以及客體認定的過程。大陸地區稱臺灣少數民族為"高山族",高山族是中國根據民族識別政策首批確定的少數民族之一。和大陸的一些少數民族一樣,臺灣少數民族歷史上一直沒有形成民族文字,文學創作完全依賴口耳相傳,因而臺灣少數民族有著豐富的獨具民族文化蘊涵的口傳文學,但一直沒有能夠發展成為自己獨特的、嚴格意義的民族文學。其民族的社會、歷史和文化風貌更多地記錄、反映在漢族或其他民族的文字之中。
直至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接受漢語教育的臺灣少數民族知識青年開始成長,他們嘗試用文字進行文學創作,並由此揭開了用文字創作民族文學的序幕,民族文學創作實現了由口頭文學向書面文學、由集體創作向個體創作的過渡,由以神話傳說、民間歌謠、英雄史詩為主體的說唱藝術形態向以小說、詩歌、散文為格局的現代文學形態發展。從1971年臺灣少數民族作家第一本書《域外夢痕》的出版到1983年第一本雜誌《高山青》創刊,從"山地文學"到"原住民文學"的命名,臺灣少數民族文學逐步崛起於臺灣文壇。
經過近半個世紀的發展,臺灣少數民族作家,形成了一支特色鮮明的創作群體。目前除撒奇萊雅等幾個少數族群外,其餘各族群都有了自己的作家,主要有:卑南族的孫大川、董恕明,排灣族的陳英雄、莫那能、亞榮隆·撒可努,達悟族的夏曼·藍波安、夏本奇伯愛雅,布農族的田雅各、霍斯陸曼·伐伐、達西烏拉彎·畢馬,魯凱族的奧威尼·卡露斯、台邦·撒沙勒,泰雅族的瓦曆斯·諾幹、麗依京·尤瑪、裏慕伊·阿紀、啟明·拉瓦、娃利斯·羅幹,賽夏族的根阿盛,阿美族的阿綺骨、太魯閣族的蔡金智、賽德克族的奮日界·吉宏等。
這些作家大都是二戰後出生並深受漢文化浸潤,使用漢語言文字,因而當代臺灣少數民族文學以漢語文學創作為主,同時也有少部分族語文學。文學是對一個民族歷史和現實的反映。當代臺灣的經濟變革、社會轉型、族群政治社會的形成以及現代化全球化語境,勢必對弱勢邊緣位置的臺灣少數民族產生影響,臺灣少數民族作家也必然會在文學中有所回應。
縱觀當代臺灣少數民族文學發展進程,從單一到多元,從粗糙到精緻,從利益抗爭到審美追求,其獨特的審美追求和"山海文化"品質,也使其成為當代臺灣文壇令人矚目的文學創作潮流。
臺灣少數民族文學萌生於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八十年代後蓬勃展開,進入新世紀以後創作開始轉型。萌芽時期的臺灣少數民族文學創作充滿著鄉土批判的意味,八十年代後的臺灣少數民族文學創作則主要集中於政治抗爭和文化尋根,新世紀以後,年輕一代作家努力走出歷史悲情,和族群政治的話題,以多元化創作去表現民族文學的審美特質。
當代臺灣少數民族文學的濫觴應該追溯到上世紀六十年代排灣族作家陳英雄。早在1962年4月他就在《聯合報》副刊發表《山村》一文,其後又陸續發表了《蟬》《高山溫情》《旋風酋長》《覺醒》《排灣族之戀》《雛鳥淚》《蛇之妻》等作品,1971年他將作品結集為《域外夢痕》進行出版。雖然陳英雄在創作中展示了排灣族的傳統文化,但我們也能從中感受到在現代的城市文明和漢文化面前,一個少數弱勢的民族作家所存有的文化自卑心態。
對主流文化的認同、對政治文化的依附,讓陳英雄無法站在民族主體位置進行書寫,因而回望鄉土故園時,他看到更多的是故土的荒蕪。鄉村世界詩意之美的流失,容易限制和遮蔽作家對民族性的展示,對生養部落的情感也就化為對落後鄉土世界的批判。雖然早期的臺灣少數民族作家沒有唱出山海的聲音,但重要的是他們已經歌唱,那“自我言說”的微弱聲音是當代臺灣少數民族文學發展前行的基石。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臺灣地區民主風氣漸開,臺灣少數民族的民族主體意識逐步覺醒。為爭取族群政治利益,保護族群傳統文化,臺灣少數民族知識份子除開展街頭運動以外,還通過文字的力量,積極開展文化抗爭。以《高山青》創刊為起始,具有強烈主體意識的民族文學創作逐步興起,莫那能、田雅各、瓦曆斯·諾幹、台邦·撒沙勒等一批作家在文壇嶄露頭角。這些作家多數是"原住民運動"的宣導者、參與者,因而此時期的文學創作事實上成為臺灣少數民族爭取民族權益鬥爭的另一場域。作家緊緊圍繞攸關少數民族現實利益的主題進行文學創作。
*從生番到山地同胞*--莫那能-恢復我們的姓名-
我們的姓名 漸漸地被遺忘在臺灣史的角落
從山地到平地 我們的命運-唉!我們的命運
只有在人類學的調查報告裏-受到鄭重的對待與關懷
強權的洪流啊-已沖淡了祖先的榮耀
自卑的陰影-在社會的邊緣侵佔了族人的心靈
我們的姓名 在身份證的表格裏沉沒了
無私的人生觀 在工地的鷹架上擺蕩
在拆船廠、礦坑、漁船徘徊-成了電視劇庸俗的情節
傳統的道德 也在煙花巷內被蹂躪
英勇的氣概和純樸的柔情 隨著教堂的鐘聲沉靜了下來
如果有一天 我們拒絕在歷史裏流浪
請先記下我們的神話與傳統
如果有一天 我們停止在自己的土地上流浪
請先恢復我們的姓名和尊嚴
莫那能以悲憫的情懷、悲愴的聲音,道出了臺灣少數民族苦難的歷史與無奈的現實。與此同時,這些作家在創作中往往自覺充當民族代言人,這一身份要求他們啟蒙民智、抗爭強權,為民族悲苦歷史疾呼,為不公不義的現實而戰。
莫那能的《美麗的稻穗》、路索拉門·阿勒的《大武山的呐喊》、田雅各的《最後的獵人》以及瓦曆斯·諾幹的《永遠的部落》等都表現出啟蒙者的戰鬥精神。不可否認的是,這些運動和文學創作,是隔著距離替族人思考的,並未得到部落民眾的認同與回應。臺灣少數民族作家也逐步意識到:真正的原住民運動應該回歸部落,重建部落的文化體系,才能創造出充滿自信的主體認同。(台邦·撒沙勒)
現代化及其隨之而來的文化全球化,是人類社會發展必然趨勢,少數民族並未因地理和文化上的邊緣性而置身洪流之外,反而會因文化的部落性、原始性、脆弱性而遭受更明顯的震盪,這引起了少數民族作家對保護、傳承和發展民族傳統文化的省思。出於保護民族傳統文化的願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奧威尼·卡露斯、台邦·撒沙勒、夏曼·藍波安、瓦曆斯·諾幹等作家陸續返回部落,開始文化“尋根”與“紮根”之旅,臺灣少數民族文學也因此形成了都市與部落兩個互動的空間。
都市作家繼續拓展和爭取民族利益,而返鄉作家們則致力於重建部落文化。回到蘭嶼的夏曼·藍波安深感達悟族飛魚文化的意義,創作了《八代灣的神話》和《冷海情深》等作品。奧威尼·卡露斯根據魯凱人的部落生活經驗創作了《雲豹的傳人》。瓦曆斯·諾幹回到部落後開展田野調查,出於對泰雅文化的迷戀和對土地的關懷,以詩歌、散文、雜文、報告文學等體式先後創作了《永遠的部落》《荒野的呼喚》等。
都市與原鄉、文化傳承與政治抗爭齊頭並進,豐富了臺灣少數民族文學的創作,當代臺灣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進入最為繁榮的時期。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後,在島內政黨鬥爭和選舉政治中,臺灣少數民族由被漠視的群體,變成了關鍵中的少數和少數中的關鍵。民族利益的實現,民族地位的提升,導致民族文學創作也逐步偏離政治和文化抗爭議題,作家們將創作轉向於對部落歷史和族群文化的建構上,出現了一批頗具"山海"文化品質的作品,如:夏曼·藍波安的《海浪的記憶》、巴代的《笛鸛:大巴六九部落之大正年間》、霍斯陸曼·伐伐的《玉山魂》、亞榮隆·撒可努的《走風的人》、夏本奇伯愛雅的《蘭嶼素人書》等作品。
與此同時,新生代作家開始成長,新生代原住民作家,因缺乏"原初山海生活"的經驗和新世代文學"眾聲喧嘩"的影響,非關山海的文學創作已然是原住民文學更生的另一種表現形式。這批新生代作家主要有董恕明、阿綺骨等。他們不再沉湎於民族悲情的歷史,不再局囿於對山海文化的反映和闡釋,而是以開放的胸襟和審美超越的精神去開拓民族文學的新局面。
當代臺灣少數民族文學取得如此成就,是山海各族作家共同努力的結果。當然,漢族作家朋友的支持扶助、大眾傳媒的參與跟進,都在客觀上促進了臺灣少數民族文學的繁榮與發展。臺灣少數民族文學獨特的山海品質使它不同於愈來愈矯情、愈來愈都市化、市場化的臺灣文學,也不同於充滿政治意涵的所謂台語文學。長久以來,原住民卑微、苦難的經驗,使他們的文學筆觸、藝術造型以及文化反省,更能觸及到生命的本質與人性的底層。
對現實的關注、對強權政治的反抗、對族群利益的維護、對弱勢民眾的關懷、對民風民俗和鄉村地景的書寫,無論是從文學精神還是創作內容上而言,當代臺灣少數民族文學都是上世紀七十年代鄉土文學思潮的時空延續。如果說黃春明、王拓和楊青矗寫出鄉民、漁民和勞工的多舛命運,那麼少數民族作家更是把筆觸及到更偏遠的部落和城市最黑暗的底層,唱出了民工進城和獵人困頓的悲歌。
當代臺灣少數民族文學發展是充滿曲折的,少數民族作家所擔負的民族啟蒙和文化救亡的使命,使其創作過多地聚焦於抗爭性議題,而偏離了文學的審美本質。同時,在臺灣地區族群政治社會中,少數民族作家難免要和各種力量扭結在一起,難以分清政治反對力量和台獨分子的本質區別,導致文學敍述為台獨分子所利用的現象時有發生。
現代化和全球化的語境雖為當代臺灣少數民族文學創作提供了較大的書寫空間,但面對洶湧的浪潮,民族作家們的理論準備顯然不足,在面對歷史與現實、傳統與現代等問題時,相當部分的作家還挾持著狹隘的文化部落主義。這些,都有損臺灣少數民族文學創作的高度與深度。
臺灣少數民族文學的形成與發展豐富了中國少數民族文學的內容,顯示了臺灣地區民族文化的多樣性和文化格局的變遷。在文化全球化的時代,臺灣少數民族文學創作更富有意義,少數民族作家在展示山海民族獨特的文明形態外,更成為人類文化多樣性的守護者。
--黑與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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