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0-20 06:26:12負妝

羈絆


妳怎麼捨得丟下我,獨自先走了呢?





我和林政佑踩踏著鋪滿鵝黃色餘暉的放學回家路上,

談話間,他突然停頓了下來:「你有沒有聽到奇怪的聲音?」

我們不約而同的朝身後望去,我似乎聽到了氣若游絲的啜泣聲。

林政佑邁開步伐走進馬路旁的雜草堆中,而我則站在原地提不起勇氣尋覓聲音的出處。

「是一隻小狗狗耶!」他興奮的大叫,

我亦步亦趨地往雜草堆中探頭搜尋,

看到了一團黑色的毛球在雜草中廢棄的輪胎凹陷處緩緩蠕動著,

並發出淒涼的哀嚎聲。

「好可憐喔」林政佑說:「怎麼都沒有人照顧牠。」

我俯身抱起小小的黑色毛球,牠的眼睛因離開了廢輪胎的陰暗,

無法適應外界的陽光而瞇成兩道細細短短的弧線,

正當我從心中油然生起一股憐憫時,

林政佑突然說:「好像快死了。」

這句話讓我們兩人陷入驚慌之中,

「怎麼辦」他說:「我不能把牠帶回家,我爸爸媽媽不准家裡養狗。」

「怎麼辦」我說:「我也是。」

我低著頭,靜靜地看著躺在手中的毛球不斷哭泣的模樣,短短的手腳虛弱地緩慢揮舞,

像是乞求、像是發出最後的求救信號,

「我回去一定會被我媽打死。」我不知從哪裡冒出的決心,抱著牠走出雜草堆,

心中感到莫名的擔憂及恐懼,但不管怎樣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牠孤獨地死去。

林政佑像是放下心中一塊大石,說:「我們幫牠取個名字好不好?」

我無法專心思考命名的問題,腦海中浮現的都是打開家門後媽媽的憤怒表情。

「就叫做『酷』吧!」

「為什麼?」我好奇地問。

「因為牠的哭泣聲聽起來很像『酷…酷…』的聲音。」林政佑面帶微笑,似乎相當滿意他取的這個名字。

但那時我根本不知道我懷裡的小狗,其實是女生。



果不其然,

「把牠送回去吧」媽媽站在廚房流理台前背對著我,

菜刀不斷撞擊砧板所發出的聲音交織媽媽冷淡的口吻。

「但是…」我吱吱嗚嗚的說。

「沒有但是!我叫你把牠送回去你聽到了沒有!」

我不敢忤逆媽媽的聖旨,隨即轉身打開家裡的門,

但卻是逕自朝公寓頂樓走去,

我早已在心中擬訂了被拒絕後的方案:藏在頂樓偷偷的養。

我把牠放在風比較小的角落,

看著牠慢慢爬行到磚牆縫隙中偷偷冒出來的雜草,

靜靜地吃了起來,早已鼻酸的我看到這畫面更是淚流不止,

牠在出生後都是只有吃雜草嗎?

我不禁想像出這淒涼哀傷的畫面,

而在隨後看到牠大了一條細細軟軟的大便之後,

更是確信了心中的假設,

那條大便,是綠色的。



我下樓打開家裡的門,裝做我已經把牠送回雜草堆中,

卻暗自盤算著要如何偷偷到廚房拿食物,再偷偷走出家門到頂樓去餵牠。

但國小五年級的智慧怎麼可能跟精明的媽媽相抗衡,

只看到媽媽手叉著腰坐在客廳沙發冷冷的問我:

「你是不是沒有把牠送回去而是放在頂樓?」

我嚇得不知道如何回應,雙手手指只能驚慌地捏著褲管邊緣。

一陣沉默之後,

媽媽指著餐桌上一盤熱騰騰的北京烤鴨,說:「把這送上去給牠吃吧。」

那畫面至今我還忘不了,

媽媽語畢,撇過頭,

我從媽媽的側臉,看到緩緩傾瀉的淚水。



我看著「酷」開心地吃著北京烤鴨,

卻忘了妳當時根本還沒長出牙齒。



這是我和妳的邂逅,命運的連結。





然而隨著妳逐漸長大,我也逐漸開始後悔,

我似乎是撿到了一條全世界最頑皮的狗。

妳根本不受控制,

跟妳出去,會讓路人不知道是我在溜狗,還是妳在溜我?

妳喜歡在鄰居的門口大便尿尿,咬破鄰居曬在頂樓的牛仔褲,

也喜歡把鄰居的鞋子叼到我家門口,

鄰居氣得只能透過大樓的管委會強制要求我們把妳關在籠子裡,

但妳最痛恨被關在籠子裡,於是妳開始破壞鐵籠,逃獄。

妳跑得很快很快,像子彈一樣在公園的草坪上奔馳著,

總是用飛快的速度朝坐在公園長凳上的情侶狂奔,

等到女方被妳嚇到驚聲尖叫後妳才滿意地離開,

而我卻要一邊追著妳一邊跟情侶道歉遭到男方的怒目相視。



這已經成為了我們的生活模式,互補。



從小我就不多話,班上的同學做錯了事,在老師的追問下都會說是我做的,

因為他們知道我也不會去解釋,於是被懲罰的都是我。

我在學校受到了委屈,在學校總是裝的堅強,

但回到家後總是丟掉書包朝頂樓跑去找妳訴苦,

我很不會與人應答,只有對妳我才能把心裡的話全部講給妳聽,

在學校上課時總是安慰自己被同學欺負了沒關係,反正等一下放學回到家就能找妳玩了,

這些委屈我都能忍受,因為與妳相處的快樂早就遠遠超過在學校的那些痛楚。

日復一日,妳總是在我打開頂樓的防火門後就猛烈搖晃著尾巴飛身朝我撲來,

我國小到國中的制服體育服上幾乎都是妳的腳印,以及被妳爪子刮破而爆開的線頭。





在認識妳之前,我很怕黑,也很怕鬼,總覺得隨時都會有鬼從我背後突然抓住我肩膀,

但認識妳之後,學習了一些關於狗狗的知識,得知狗狗其實是看得到鬼的,

於是怕黑又怕鬼的我,每天在功課做完後鼓起勇氣摸黑通往頂樓的陰暗樓梯,

樓梯間堆放著鄰居廢棄不要的老舊家具在懸掛於牆壁上逃生口的綠色光線照耀下更顯得毛骨悚然,

但推開厚重的頂樓防火門,就看到妳早已聽到我上樓的腳步聲而吐著舌頭笑笑的迎接我,

我緊緊抱住妳,在只有月光灑落的頂樓,

「欸小酷,如果妳有看到鬼的話要趕快叫喔,不然我會害怕。」

只要有妳在我的身邊我就感到安心,

雖然心中很明白妳根本是一隻幾乎不會叫的狗。



九二一大地震,當大家都驚慌失措急著往下衝的時候,

我卻一心只想往上衝去救妳,但地震來得太快,

情急之下我也只能跟著群眾一起聚集在空曠的小公園裡,

抬頭看著將近半倒的家,心中對妳的擔憂比地震更劇烈,

住在帳篷和車裡的那幾天,妳的安危不斷在我腦中盤旋,

妳沒事吧?會不會被東西砸到?頂樓還有沒有水喝?肚子會不會餓?

還是又會像妳小時候那樣吃磚牆縫隙中的雜草?

直到後來餘震稍微減緩,我和姊姊舉步艱辛地帶著食物從一樓爬到十一樓,

通過滿地玻璃碎片和瓦礫的樓梯間,推開稍微傾斜變型的防火門,

看到妳一如往常的朝我飛奔,用最快的速度抓破我已經穿了一個禮拜的睡衣,

我心中的災難就此宣告結束。



之後我們輾轉在台中換了五個不同的家,

我們已經不住在禁止養狗的公寓,

而是比較適合妳居住的透天別墅。

我和妳之間的默契,經過多年的培養,

已經不用言語,光靠眼神就足以心有靈犀,

當我推開門的時候,妳就可以知道是我要進去,還是妳要進來,

出門的時候再也不用綁住妳,叫妳一聲妳就會馬上跑回我的身邊。

完全不受控制的妳,連握手和趴下都學會了,

但就當我們的感情越來越緊密的同時,

我上了大學,相聚的時間越來越少,

我固定每兩個禮拜回台中一次,但每次和妳都沒玩到什麼又即將離開,

而當時家裡的結構也逐漸開始改變,姊姊和媽媽都不在台灣,

變成爸爸在照顧妳、陪妳,

剛上大學瘋狂解放玩樂的我,加上台北的花花世界,

似乎緩緩地拉遠我們之間的關係。

我想像妳在陽台頂樓等了一整天等不到我,

終於有人推開了落地窗但卻是爸爸,他彎下腰放了食物在妳的狗碗裡,

摸了摸妳的頭,然後離開。

就這樣一天又一天,重複上演同樣的情景,

直到兩個禮拜後我回到台中,找妳玩了一個下午,但隔天又即將離去。

我知道妳是一隻會自己找樂子的狗,雖然覺得內咎,

但台北的誘惑似乎掩埋了我回台中的動機。



直到有一天媽媽的一通電話徹底打醒了我:

「小酷老了。」她說:「多回台中陪陪她。」

從那句話之後,我開始有所體悟,

回台中的時間變多了,

而妳依舊一看到我打開陽台落地窗就第一時間刮壞我在東區買的潮T,

我也不會生妳的氣反而是大笑幾聲抓起妳的雙手飄飄起舞。

隨著年齡的增長,認識的人越多,

越發現我一點也不喜歡人類,人類會勾心鬥角、會背叛、

會欺騙、會隱瞞、會劈腿、會隱瞞,

而我一點也不適合人類的世界,

我只喜歡妳總是忠心地等待我的歸來。

我捨棄去海洋音樂季的表演,取消春天吶喊的時段,

朋友找我去夜唱去夜衝去夜店我再也不去了,

都只是為了增加與妳相處的時間,

我都以回台中為理由拒絕他們的邀約,

久而久之他們也就不會再邀請我。

因為我知道我所能做的,就是珍惜。



對我來說最幸福的時光,是妳安詳地睡在我房間內的小床上,

我坐在我的大床上一邊彈著貝斯一邊看著筆電播放的足球賽,

進球後我的歡呼聲總是把妳嚇醒,妳抬頭發現沒什麼事又繼續倒頭大睡。

妳小的時候聽力很好,我根本沒看過妳睡著的模樣,

不知道有多少次,我躡手躡腳的想故意偷看妳睡著的畫面,

但妳總是在我靠近妳之前就已經聽到我所發出的聲音而醒來,

妳老了之後,視力和聽力都退化了,我才發現原來妳睡著的樣子是如此可愛,

有時候不知道妳夢到了什麼,口中念念有詞,彎曲的手還會抖動幾下。

這就是我們兩個之間的世界,妳陪著我,我陪著妳,我還能再要求什麼呢?



九月十九日,我永遠不會忘了這一天,

我打開陽台的門,朝妳的小狗屋裡望去,已不見妳的蹤影,

才發現妳靜靜地躺在陽台的另外一角,下巴貼著地板,

用一種十六年來我從來沒看過的眼神看著我,

而這時我們多年來的心有靈犀卻讓我感到不合時宜,

因為我知道,妳要走了,

妳看我的眼神,像是用盡了生命僅存的力量,用力地看著我,想記住我,

而我不停的呼喚妳,妳卻仍是用妳黑黑圓圓大大的眼睛凝視著我,

然後我蹲在妳身前,妳已經沒有力氣撲向我,

妳腳步蹣跚地走下樓,走到我房間,癱軟地躺在妳最喜歡的小床,

我知道我人生中,最害怕的那天來臨了,

我不停撫摸著妳,將我的額頭貼著妳的額頭痛哭起來,

「小酷,不是說好要一起死的嗎?」

「妳怎麼捨得留下我,獨自先走了呢?」



姐姐用最快速的速度將妳載到醫院,

爸爸媽媽姊姊和我圍繞著手術台,

看著躺在冰冷手術台上的妳,

媽媽和姊姊已經痛哭失聲,

而我卻異常冷靜,

「謝謝妳,陪了我這麼久。」我當時在心中是這麼對妳說的。

妳的鼻子逐漸變得乾涸,最後變得冰冷,

我還是一如往常地撫摸著妳,

撫摸著妳頭上軟軟綿密的毛、垂垂滑順的耳朵,

就在醫生還在施行搶救程序的時候,

我突然發現妳在我的撫摸之下,已經悄悄的離開了。

「小酷子不動了…」

我絕望地跟醫生這麼說。



媽媽說妳很乖、很孝順,

選在我們一家人難得都在台灣的時候離開。





至今已經一個月了,每個夜晚我仍不停地哭泣,

每當回到家,關上房門,滿腦子都是妳,

一切的一切,都好像昨天一樣,

妳透過落地窗,顯露出哀傷的表情看著即將回台北的我,

然後我總是對妳說:「我很快就回來了,等我。」

搭著北上的客運,心中總是有無限的傷感及酸楚,

總在還沒到台北前就已經訂好下次回台中的日程,

相反的,回台中的客運總是抱著期待的心情,

「等一下就可以見到小酷子了,不知道她有沒有臭臭,

臭臭的話今天趁天氣好就給她洗個澡。」

還記得第一次在幫妳洗澡時發現妳月經來的驚慌失措,

還記得妳在我濱崎步限量海報上撒尿,我氣得拿瓦斯槍射妳,

妳嚇得只能蜷縮在洗衣機後面的潮濕陰暗角落,一整個下午都不敢出來,

還記得、還記得、還記得好多好多,就好像是昨天才發生過一樣。



如今回到台中家的房間,

已無法聽到妳透過天花板傳來的腳步聲亦或玩弄骨頭的撞擊聲,

妳的項圈還放在我的書桌上,只用了一次新買的指甲剪,

爸爸幫妳挑選的灰色新水碗,尚未集滿的寵物店集點卡、

還有妳的藥、妳的眼藥水,

頂樓還擺放著妳空蕩蕩的木製狗屋、屋簷下的旗幟依舊隨風飄盪著,

妳毫無興趣的小足球、以及被妳玩得體無完膚的豬大骨、

早已氧化生鏽根本用不到的狗繩,我的房間甚至還殘留著妳沐浴乳的香味。

妳的照片很少,因為妳幾乎沒有一秒鐘是靜止不動的,

僅存的幾張只是靜靜地掛在牆上,

就好像妳還在,一如往常默默地陪著我。



而我似乎又回到了認識妳之前那個怕黑又怕鬼的小男孩,

這一個月,我不敢關燈睡覺,就算再累,也要等到天亮了才敢睡,

我即將遠行,去一個沒有我和妳共同回憶的地方。

要是又有鬼要從我背後抓我肩膀怎麼辦?

要是我又被班上同學欺負了怎麼辦?

要是林政佑當初沒聽到妳的哭聲怎麼辦?



妳還是會依舊在門的另一邊等待著我嗎?

少了妳,我真的好孤單,妳知道嗎?

我可以去找妳嗎?

妳最近過得好嗎?

妳聽得到嗎?

http://www.youtube.com/watch?v=JNm2_Wth1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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