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09-17 22:22:12阿標

輪迴

一推開咿啊響的老舊木門,撲鼻而來的是從門外便可微嗅到的不知名藥水味,只是,房裡頭的味道似乎比方才在走道時更濃重了許多,即使是屋內那台生鏽的鐵製風扇,鏗鏗嘎嗄地,對空氣中彌漫中這些令人作噁的分子看來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女人就躺在那張已腐蝕不堪的木床上,病厭厭般的毫無生氣,除了可清楚看見她瞠大的雙眼直狠狠盯著天花板外,她愣也不愣的,吭也沒吭的。我也就這麼站木門邊,忖著,或許這些藥水味嗆得我腦子有點近乎停擺。

除了風扇不太情願的運作聲,我聽見了一陣老鼠的吱吵聲,整間屋子裡就沉在這種莫名的氣氛裡,彷彿是一種地獄正在活躍的訊息,而天堂正在遠去中。

我忍不住打了一個冷顫。

「來啦?」在死寂中,女人突然氣虛的問我。

雖然與這女人並不是第一次見面,不過她突然的出聲令我小嚇一跳,我顫抖的「嗯」了一聲。

「地方有點亂,也沒什麼好招待妳的,妳自個兒找位置坐吧。」她緩緩的支起身子,找了個好位置坐躺在那張木床上,這會兒她閉上方才那雙炯炯有神的眸子,我一時猜不出她是在養神還是思考。

我稍微環顧了一下屋內四周,唯一稱得上椅子的,就只有女人床邊的那張小木凳,不過,由它單薄的四腳看來,我實在不太確定它是否能承得起任何重量,摸摸鼻子我還是宛拒了女人的好意。「謝了,我想我站著就好。」

「隨便妳吧。」女人的口氣顯得有點不高興,這女人似乎都是這脾氣。

大約在一個月前,我因為急性盲腸炎開刀而住進女人的隔壁床位,進而認識她,不過說認識其實有點牽強。我想,這或許就是一種機緣,就像在捷運站每天可能會擦身而過好幾百回的那種機緣。只是,我們又多了些媒介,例如:交談。

住院其實是一件無聊至極的事,尤其是對我這種儘是耗費醫療資源的藥罐子,比起一般盲腸炎的病人,我足足多了一個星期的時間躺在醫院裡,所以對於那種每天淨是頂著高燒、全身沒力又吊著點滴的生活,我真是過怕了。

起初幾天,每當眼睛睜開等著睡意再次侵襲的時間是最難熬的,那時,天花板就是我的全世界,我總是愣愣地盯著天花板,眼神卻不如這女人那般的炯火,我大概像一灘死水吧,我想。

她的骨子裡,彷彿就只有她那雙眸子是活著的,而我,則剛好相反。

忘了是住進醫院的第幾天,她才主動跟我交談的,但我還清楚的記得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妳來受死的嗎?」

她的搭訕像是一根毒針惡狠狠地刺進我的腦袋,我當下第一個反應是「哇靠,這女人什麼態度呀。」。雖然,我嘴上什麼都沒說,但是我的表情也大概透露了一些───厭惡。
她略略瞟了眼我的表情,也沒再說話,直到她突然開口冒出一句:「輪迴呀,這一切都將會是輪迴。」

這下子,我被她搞了一頭霧水,而整間病房裡就被她這句「輪迴」沉在莫名的氣氛裡。就好像,我們現在應該是在牢房而不是病房的感覺。所以打從心裡地,我並不想回應她的這番「輪迴」,我隨口「喔」了一聲便沒再搭理,直接側過身子睡我的大頭覺。

不過,她似乎不想因此而放棄,繼續嘟喃著:「小妹妹,別不聽話哪。這世上呀,很多事是會輪迴的,總有因果可循。今天妳搶了別人的地盤,總有一天還是會被搶回去的。」

聽她這麼一說,我原本已闔上的眼皮頓時一睜。好像,被她說中了某些事,但我還不太確定;「妳這話什麼意思?」話才一出口,我便覺得這樣的場景好笑。這女人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爺派來教我什麼睡夢羅漢拳的高人,不過我想,就算她是,我也不會是什麼武狀元。所以我的直覺告訴我,這個女人腦筋有問題。

後來,女人講了一堆什麼因果輪迴的大道理,我一句話也沒聽起進去,因為不消幾分鐘的時間,我便安然呼呼睡我的覺。直到隔天清晨護士幫我打一劑消炎之類的針,輕微的驚動了我,我才總算是睜開了眼睛。

而那女人像是會通靈似的,就在我眼睛睜開沒一分鐘的時間,她又開始霹靂啪啦的講了一堆道理。我看這女人嘮叨的程度絕對不輸我媽。

一直到她突然出口叫出我的乳名。

「妳剛剛叫我什麼?」我轉過頭去提高分貝的看著她問。

「我沒叫妳什麼,妳聽錯了。」不可能,女人在騙我,我明明聽見她叫我『娃娃』的。這乳名連阿萬都不一定知道,這女人怎麼會知道?!此時,我的第二個直覺才開始警覺這個女人大有問題。

她會不會是老家的哪個親戚阿姨呢?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就更不應該言出不遜。雖然這樣的可能性真的很低,不過,為免將來落人口舌,還是別擺臉色給她看好了。

打定了主意,這女人卻反倒吭也不吭一聲。

看著她這種莫名其妙的態度,我心裡暗暗罵了她幾句粗話,反正她也不說話了,我也落得清靜,索性拿起床頭櫃上的小說打發時間。

約莫過了一章節的時間,她重重的清了清喉嚨。我原本凝聚的精神被她驚愣了下,順而轉向了她,直覺毫無抗拒的聽她道出她的故事…

「在妳這個年紀的時候,我曾經有一個非常摯深的好友,叫娟娟,人如其名,娟秀的小臉旦上,總是紅咚咚的笑臉迎人,個性很溫和人也很善良。那時呀,好多人都很喜歡跟她做朋友呢。而且,也很多追求者呢。」女人停頓下來,雙眼閉著,彷彿在回想著過去的那些時光。我好奇心被挑起,擱下手上的小說,坐在床沿看著她慢慢睜開眼後,繼續道著;

「雖然是同學口中的雙系花,可是她的追求者可遠在我之上呢,大多男生都喜歡她這種沒什麼脾氣又好說話的個性,阿全當然也不例外。其實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只是,阿全就是不可以,因為,我不能容許我的男朋友心裡擱著別的女人。」聽到這裡,我的腦子裡突然被狠狠的敲了一下。若不是因為我和這女人未曾謀面,我真的會以為她將我的故事當成自己的在說。這到底是…?什麼情況?

「然後妳不會對娟娟開始產生了敵意吧?然後妳不會開始想盡各種能傷害娟娟的方法吧?然後妳不會選擇犧性了多年的朋友只為了保住和阿全的感情吧?」我衝出口問她。

女人沒說話也沒點頭沒搖頭,只是臉上的笑容慢慢的溢了開來。怎麼會有這麼巧的事?這女人…到底到底到底是誰?!
雖然我的好友不叫娟娟;雖然我的男友不叫阿全;雖然我不知道她到底想怎樣;但,這千真萬確是發生在我身上的事。

「別急著問我任何事,我只是希望在傷害擴大前妳能多多想想,別總是這麼任性,多學著替別人想,這個世界凡事都會是有因果輪迴的。」女人勸戒裡,總在暗示著什麼事般。好像我過了明天就會有什麼報應,聽了總是讓人覺得怪不舒服。

有沒有可能,我是撞邪或是撞神撞仙了?如果是的話,那老天爺是不是對我太厚愛了,竟然特地派一個使者下來告戒我『輪迴』?可是…她口中所謂的報應,到底是什麼?!我問她,她說她不是要我小心將來可能會發生什麼事,而是在於讓我了解未來的路要走得平順,平時就需要多為自已舖路。

「妳是在告訴我,我將來的路會走得很不平順?」不自覺中,我開始提出我的疑問。

只是,她好像對我的問題都很不以為然似的。「如果,妳先解決妳現在的固執及狹窄的心眼,妳將來的路會平順許多。現世的輪迴,不是命運替妳安排了什麼,而在於妳預備讓自己的未來輪迴什麼。」

「我…」

「如果,凡事都少了個『我』字,妳會慢慢發覺私心跟著少了點。」女人躺下原本支起的身子,「累了,我休息一下。」話才一說完,她便瞌上雙眼留下一臉意猶未盡的我。

我愣地看著她略微蒼白的臉,腦子裡不斷湧出一堆好奇的問題,她到底是誰?為什麼她對我好像什麼都知道似的?我到底是遇神還是見鬼了?天啊,到底誰來告訴我是怎麼一回事?!

我坐在床上忖了會兒,原本打定主意等她醒了之後再問她的,結果接下來的幾天,她就沒再醒過,一直到醫生說我的狀況已經穩定到可以出院,我便沒再跟她說過一句話,更別說是問她到底是誰了。

出院之後,我的生活回到之前的步調,對這個女人的好奇心也慢慢的跟著淡了許多。

所以,會再次與這個女人相遇,也非屬我意料。幾個禮拜後,我和阿萬大吵了一架,他說他再也無法忍受我的任性、固執、小心眼甚至是對他的不信任,所以我們分手了,而不到一個禮拜的時間,我得知他和小青在一起的消息。

殘酷的事實著實打擊我好一陣子,強執的脾氣卻讓我忍下所有的眼淚,難道這就是那女人所指的報應?一個念頭想起當初女人的告戒歷歷,當下我立即決定非找她問個明白不可。

而女人似乎也料到我會回來找她,所以留下一個地址請護士小姐轉交給我,我一打開她留下的信箋,看到上頭的日期只差沒昏過去,竟然就是當天的日期。


一切就這麼詭異至極,甚至詭異到我怎麼會找到現在這個陌生的地址,更詭異到我現在會站在這女人的床邊。

「我和阿萬分手了。」沉不住這種詭異的寂靜,我忍不住先開口。

「我幫不了妳什麼的。」女人拿起床頭的煙抽著,細瘦的手指夾著煙接著點了火,原本就已經削瘦的臉龐加上香煙的陪襯更顯蒼白。

「我也不是要妳來幫我什麼。」我從她手上抽走那根被她抽了一口的煙支,丟到地上踩熄。

女人看著被我丟在地上的煙,虛弱的笑了。「喔?不是要我幫妳?那妳來這裡做什麼?」

「妳到底是誰?」沒別的問題比這個問題更重要的了。

「妳怎麼還是這麼固執?壞習慣改掉,阿全就不會離開妳了。」女人還是不肯說,看來她的固執也不輸於我。

「我不認識什麼阿全,剛甩了我的那個男人叫阿萬,也不叫阿全。」

「呵呵呵…」女人笑出虛弱的聲音,「現在不認識,不代表妳這輩子都不會認識呀。」

我突然發覺這女人實在太可怕了,隨便一句話就足以把我的好奇心一一挑起,現在好了,阿全是誰?她又怎麼料定我會認識叫阿全的人?不過一切源頭,我都得先知道她到底是誰!

所以,我不死心又再問了一次,又順道補充,「妳不說妳是誰,又如何說服我去相信妳所說的每一句話?」

「我不用說服,我說的話妳不也是信了一半?!」女人有點得意的笑,我真是嚥不下這口氣。「否則妳今天也不會站在我這臨死的老太婆旁邊。呵…」

「妳…」氣死我了。

「我呀,這輩子就是太執著於自己的想法及任性,所以才會在臨走時這樣孤伶伶的一個人。與其說這是報應,我寧願相信這是自己造就的輪迴因果。如果在年輕時,像妳這麼好運遇到像我這樣提點妳的呀,我…呵呵呵…」女人咯咯地笑著點了第二根煙,裊裊白煙充斥在她的床邊,不一秒又立即散去。

「我是任性又固執又小心眼,那又怎樣,干妳屁事?」我不太客氣的說,再次抽走她指上的煙,順道踏熄。

「唷?」女人斜著頭睨著我看,「發威啦?的確是不干我的事呀,不過,妳別忘了,是妳自個兒送上門來的,我可沒拿刀架在脖子上要妳來喔!」

「妳…妳太過份了!」我竟然輕易被她氣到沒話可以反駁。

女人也甚至完全不顧我的火氣已經快燒到屋頂了,仍看戲般的笑著,還點了她煙盒裡的第三支煙,不過看來是最後的一支,點上煙,她收起笑容對我說,「妳才過份呢,我好不容易存到這三支煙,妳竟然一口氣給我糟踏了兩根,這是最後一根了,再踩的話我翻臉了。」女人的口氣任性的像是一個保護自己玩具的孩子,原來這女人也有如此單純的一面,真是稀奇。

「都病成這樣了,還死命抽,真是不要命了妳。」我忍不住數落著。

「去妳的,我又不是得肺癌為什麼不能抽?」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看樣子這個女人的任性搞不好還不在我之下呢。
聽到她這種論調,我火氣一下就消了一大半了,這種脾氣跟幾年前爺爺還沒過世時沒什麼兩樣,真是一點也不成熟的任性。

索性,懶得跟她爭,照她這種堅持的脾氣來看,我今天是別想得到我想要的答案了,但我還是有點不死心,「妳確定還妳是不肯說妳是誰?」

「不如我們來比看誰比較任性?!」女人吐了口煙,在白煙裡笑著說。

「我不要,那很無聊。妳不想說就算了,我走了。」我轉身往木門走去,怎麼說我也是有個性的,豈能一直被當白痴耍?

「等等!」女人叫住我,用力的吸了口煙,「我這支煙抽完後,一切就結束了。輪迴一旦開始,妳的未來要怎麼好、怎麼壞,只有妳自己幫得上妳自己了。我最多也只能引妳向好路走,如今,我要把造化還到妳手上了。」

我停下腳步,仔細思考著她話裡的意思,只是房裡的藥水味卻突然持續加重,直呼呼的由我的鼻子撲向我的腦門,我還來不及反應,無了意識便昏了過去。

再次睜開眼時,那股臭死人的藥水味仍在我的鼻子徘徊不去,雖是淡了許多,還是令人作噁。潤潤雙眼,我正準備搜那女人的身影時…

ㄟ!咦?啊?!

用力揉揉雙眼,再次環顧四周,我…我.竟.然.在.醫.院!!現在是什麼狀況?我不是才剛開完盲腸,怎麼又住進醫院了?而且,我明明在那女人的屋子裡,怎麼會在這裡?

啊!───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護士,對!下床去問護士,正打定主意起身時,我差點沒痛得叫出來,一看痛苦的源頭,啊!───

又是盲腸?難道我有兩條盲腸?一個月前我才剛動過手術的呀,現在在割一次是怎樣!氣死我了…

「妳醒啦?」咦?這聲音?是阿萬?我抬起頭一看,真的是阿萬。不可能的,他明明跟小青跑了,怎麼可能會來看我。

「阿萬?」我的聲音明顯顫抖著,暫時還分不太出來是驚還是喜。

「阿萬?誰呀?」他站在我的床邊,摸摸我的頭,寵溺般的對我說,「妳的腦袋不會剛好長在盲腸裡吧?」

「你…」他明明就是阿萬呀,只是,阿萬從來都不會這樣摸我的頭的,「你不是阿萬?」

「妳是不是被下太多麻醉劑了,連我都不認得了?」阿萬煞有其事的左看右看我的臉。

我還來不及開口,一個女聲從門口傳來,打斷了我原本要說的話,也同時嚇掉我的下巴。
「阿全,娃娃醒了嗎?」是小青。天啊!這又是什麼情形?兩個背叛我的人竟然同時出現在我的面前,還有,等等…這男的不叫阿萬,叫阿全?!…

「娟娟,妳來啦?」娟娟?她叫娟娟?怎麼不是小青?!

這下好了,阿萬是阿全;小青是娟娟?那…我是誰?隔壁床的女人呢?我轉頭一看,是空的。目光再轉,看著床邊嘰呱的兩個人,我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和女人之前的對話開始連珠炮的在我腦海中重現。

我到底是做了什麼樣的怪夢?

莫非,這就是那女人所謂的輪迴?我無奈的看床邊自稱是「阿全」及「娟娟」的兩人,我這…唉…!


阿標
2002.09.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