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2-28 22:53:56守一齋主人

幽州胡馬客歌賞析

幽州胡馬客歌(1)

幽州胡馬客,綠眼虎皮冠。笑拂兩隻箭,萬人不可干。
彎弓若轉月,白雁(2)落雲端。雙雙掉鞭行,遊獵向樓蘭(3)。
出門不顧後,報國死何難。天驕五單于(4),狼戾(5)好凶殘。
牛馬散北海(6),割鮮(7)若虎餐。雖居燕支山,不道(8)朔雪寒。
婦女馬上笑,顏如赬(9)玉盤。翻飛射鳥獸,花月醉雕鞍。
旄頭(10)四光芒,爭戰若蜂攢。白刃灑赤血,流沙(11)為之丹。
名將古誰是,疲兵良可歎。何時天狼(12)滅,父子得安閒。

【注】
(1) 幽州胡馬客歌:梁鼓角橫吹曲,本詞題為《幽州馬客吟歌辭》詞言剿兒苦貧,又言男女燕遊。白依題立義,所敘為邊塞逐虜之事,與原辭之義有異。
(2) 白雁:鳥名。《爾雅‧翼》:今北方有白雁,似鴻而小,色白,秋深乃來,來則雙降。河北謂之霜信。《本草綱目》:雁狀似鵝,有蒼白二色,今以白而小者為雁,大者為鴻,蒼者為野鵝。白《蘇武》詩:「白雁上林飛,空傳一書札。」
(3) 樓蘭:西域小國。《漢書‧卷九六‧西域傳》,樓蘭王治扜尼城,去陽關千六百里,樓蘭國最在東垂,近漢,當白龍堆,乏水草,常主發導,負水儋糧,迎接漢使。
(4) 五單于:《漢書宣‧帝紀》:匈奴虛閭權渠單于病死,右賢王屠耆堂代立。骨肉大臣立虛閭權渠單于子為呼韓邪單于,擊殺屠耆堂,諸王並自立,分為五單于,更相攻擊,死者以萬數。
(5) 狼戾:《漢書‧卷六四‧嚴助傳》:今閩越王狼戾不仁,殺其骨肉,離其親戚。顏師古注:狼性貪戾,凡言狼戾者,謂貪而戾也。戾者,虐也。《詩經‧小雅‧頍弁序》:暴戾無親。
(6) 北海:匈奴中地名。《漢書‧蘇武傳》:徙武北海上無人處,使牧羝。又〈匈奴傳〉:單于留郭吉不歸,還辱之北海上,蓋與中國絕遠處。
(7) 割鮮:《文選‧西都賦》:割鮮野食。孔安國《尚書傳》:鳥獸新殺曰鮮。
(8) 不道:猶云不知也,不覺也,不期也。
(9) 赬:敕嬰切,音檉。赤色也,《爾雅‧釋器》:再染謂之赬。注:淺赤也。朱駿聲曰:淺於絳深於紅之色也。
(10) 旄頭:星名。《史記‧天官書》:昴曰旄頭,胡星也。《正義》:昴七星為髦頭,胡星,亦為獄事。明,天下獄訟平,暗為刑罰濫。六星明與大星等,大水且至,其兵大起。搖動若跳躍者,胡兵大起,一星不見,皆兵之憂也。
(11) 流沙:地名。《水經》:流沙地在張掖居延縣東北。《唐六典注》:流沙在沙州以北,連延數千里。
(12) 天狼:星名。史記天官書:其東有大星曰狼,狼角變色,多盜賊。正義:狼一星參東南,狼為野將,主侵掠,占非其處則人相食,色黃白而明,吉。赤角兵起,金火守亦如之。

此詩依郭茂倩所編的樂府詩集,是屬於梁鼓角橫吹曲。這首作品的寫作時間大約在天寶十一年,李白是年北上,十月抵達范陽郡,即幽州。當時安祿山兼河東節度使,領有平盧、范陽、河東三郡,擁兵二十餘萬。白抵幽州初遇邊地戰事,頗有滅虜報國之志,遂在邊地習騎射。未幾,識邊地戰爭之真相,情緒遂轉為怨憤。並且目睹安祿山之跋扈驕縱之態,其心甚憂,卻無能為力,即作此詩以刺之。故《唐宋詩醇》云:「明皇喜事邊功,寵任蕃將。天寶十載,高仙芝敗於大食,安祿山敗於契丹。是詩之作,必刺祿山也。『出門不顧後,報國死何難?』詰之也。『名將古誰是,疲兵良可歎。』傷之也。言切而意悲矣。」此說大抵不錯,但是意刺安祿山只是第一層的寓意,進一步來看這首詩,就可以發現李白更深一層的寓意。
此詩可分成三段來看,第一段為首句到「報國」句,第二段為「天驕」句到「流沙」句,第三段為最後四句。李白開頭寫的胡馬客,所指即是安祿山。「綠眼虎皮冠」寫其相貌裝飾,破題可謂相當的直接與明快。「笑拂」二句寫的是胡馬客意氣風發之狀,其中「萬人不可干」乃指其專制跋扈之行,李白欲刺祿山之意即可於此看出。「彎弓」二句寫的是胡馬客之武功,白雁同時點出季節乃在深秋。「雙雙」以下四句是寫安祿山深受明皇寵信,卻不思忠君報國,西向禦敵,反游獵樓蘭,其反叛之心隱約可知,惟一不知者乃是唐玄宗。「出門不顧後」指的是安祿山受封出京之後,便將大唐拋之在後,既生異心,豈肯為國赴死,奮勇殲敵?因此,「報國死何難?」李白這一問實耐人尋味。此問是李白自問,也是對玄宗的質疑,邊將持擁重兵對朝廷社稷不可不說是相當大的風險,況且擁兵者更是一綠眼胡兒,則此危更甚,安祿山既有二心,又何能指望其為國效命赴死?玄宗一味的寵信安祿山,而看不見其中的危險,終於導致後來的安史之亂。李白在這裡的刺君之意雖然相當幽微,但還是可以看出來。
第二段全是對匈奴的描寫,不僅「狼戾」與「凶殘」,連匈奴的婦人也都嫻習弓馬,似以馬上為家,將匈奴的強悍與暴戾,描寫得相當生動。「旄頭」以下四句是對戰爭的描寫,旄頭是星名,即胡星,此星若跳躍閃動即有戰事,李白取其意象以喻戰事。戰事一旦發生,白刃赤血,連延數千里的流沙之地也將為之染紅。「爭戰若蜂攢」是形容兩軍交戰的情景,「流沙為之丹」則是戰後的情景,一動一靜,僅用四句便將戰爭的過程,描畫的淋漓盡致,此處可見李白對場景描畫之擅長。這段的描寫與第一段也恰好成了對比,面對匈奴的虎視眈眈,可是邊城的守將只是「游獵向樓蘭」,並未將邊患當作一回事。
第三段的四句,雖然意脈是相接的,可是在意象上卻是跳躍的。一般來說這裡可能會有以下兩種手法來作結,一是願身赴沙場,殺敵報國,希望朝廷能夠給予他這個機會。一是如王昌齡的《出塞》「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期盼朝廷能選用有才能的將領來守衛邊疆。但是李白這裡卻是「名將古誰是?疲兵良可歎。何時天狼滅?父子得安閒。」全然是一種厭戰,渴望息兵的口氣,這與上一段的描寫是不相連接的,上一段寫到匈奴的暴戾與好戰,言下之意似乎應該早日將其驅逐,以保國家人民的安和樂利,但是接續的卻是渴望休兵的企盼。這與他《塞下曲六首》的昂揚激切,有很大的差異,《塞下曲六首》描寫的如「願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其一)、「何當破月氏,然後方高枕。」(其二)、「功成畫麟閣,獨有霍嫖姚。」(其三)、「玉關殊未入,少婦莫長嗟。」(其五)、「橫行負勇氣,一戰靜妖氛」(其六),這些都是相當激切的主戰心態。李白樂府詩中描寫邊塞的詩作大都是殺虜報國為主,但是這首作品卻有明顯的差異。原因應該是李白這次是親自遊歷邊關,親眼目睹戰事,親眼目睹將領為了建功而不惜兵士戰死沙場,正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自古以來的名將無不如此,因此,李白這句「名將古誰是?」真是發千古之沉痛,而這一切的罪過不止在將帥,更在於玄宗的喜事邊功。所以這首作品雖然很明顯的可以看出是直刺安祿山,但其中很幽微的也對玄宗有所諷諫,這也是此詩的另一層寓意。就結語最後兩句來看,「何時天狼滅?父子得安閒。」這種手法在李白《子夜吳歌‧秋歌》的結語「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是相似的,只是《子夜吳歌》是以思婦的情態來描畫,而此首《幽州胡馬客歌》是以戰士的情態來抒寫。
詩人對於親身經歷過的事與未曾經歷過的事,在表達上必然有相當大的差異,即以李白這首作品而言,當李白親自到邊塞遊歷過之後,真實的紀錄了邊將的心態,匈奴的殘暴,與邊城士兵的疲態,以及他自己對戰爭的無奈,這些與他尚未遊歷邊塞時的作品,必然表達出不同的思想,歷來諸詩評都稱許杜甫的忠君思想,其實在李白的作品中,又何嘗沒有忠君的思想呢?這首詩在修辭的技巧上並沒有特別突出的地方,而意象跳躍在李白的樂府詩也經常看到,也許是這首作品沒有特別受到前人注意的原因。但是,就結語的厭戰思想,在李白的作品之中是比較奇特的,這點似乎還是值得我們去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