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落格專用相簿






最近又讀完了王鼎鈞的「碎琉璃」。這本書不像之前的「關山奪路」那樣沉重，它集合了一些作者以戰亂為背景的生命歷程中，所發生的一些小事、遇見的一些小人物。說沉重不至於，但說溫馨，朝不保夕的戰爭歲月又哪有溫馨這回事？

這本書收錄了十五篇散文，我並不都喜歡，所以只聊聊我喜歡的篇幅。

可能是因為自己學的就是國文的關係，我最喜歡「哭屋」這篇故事，讀得我心頭一抽一痛的。哭屋是一幢鬼屋，在三更半夜有時會傳出男人壓抑的哭聲。屋子的主人叫三先生，他的父親是進士出身，因此他們兄弟也都非常重視文行出處，書都讀得不錯，尤其是三先生的二哥，那是一個真正有學問的人。和一般讀書人一樣，投身科舉場上，然而曾有人預言，二哥的功名只到舉人，但二哥不相信，他認為讀書人一定要考上進士才算完成了讀書的歷程，於是屢敗屢戰，也不是學問不夠，大概真是命裡注定，拿到試卷即使文思泉湧，文章寫到最後不是體力不支，就是直接暈倒。每次考完科舉，二哥總是躲在房間裡好幾天，間或聽到一陣想哭卻又強自壓抑的哽咽之聲。在最後一場落榜後，二哥依舊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這次沒有哭聲，因為，二哥上吊了。帶著滿身學問和一腔憤懣。

從此，二哥的房間就常常傳來男人的哭聲，那是一道像刑天一樣，死了還要舞干弄戚，不甘心的靈魂。

三先生把他家改成免費學堂，供窮苦的孩子讀書。王鼎鈞在那裏住過一陣子。有一天晚上，他朗誦著白居易的「琵琶行」，讀到「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干」時，他聽見了那傳說中的哭聲。

三先生告訴他，那兩句是二哥生前最喜歡的詩句。

二哥的遺孀已經很老了，她聽說二哥的哭聲又出現了，她請王鼎鈞幫忙，若再聽見二哥的哭聲，請一定要通知她。

那天晚上，作者又讀起了琵琶行，哭聲再度出現，遺孀靜靜聽著那男人的哭聲，彷彿圓了一場夢。

在聽過丈夫哭聲後，過幾天便溘然而逝。

後來宅子發生大火，哭屋的傳說也隨之終止。

人生於世，常常被不同的原因，不同的枷鎖束縛，死了才能解脫，有時死了都還不能解脫，就像二哥被功名的執念所束縛，二嫂被思念所束縛。

那，我們呢？也許聽了二哥的故事，大家都會說功名乃身外之物，何必呢？然而，輕鬆說出這些話的我們，心裡就能毫無罣礙嗎？

人常常被吊死，還不需要那根繩子。

因為剛寫完「十月靈雨」，男主角玄黃也有功名執念，再讀這篇哭屋，很有感覺。

至於標題的「時代像篩子」，是出自「一方陽光」，原文是「時代像篩子，篩得人流離顛沛，篩得人出類拔萃。」我很喜歡這句話，不管好壞，時間是最好的答案。

一方陽光寫的是作者老家，陽光照不進去，只偶爾會有一方陽光照進門裡來，一方門形狀的，長方型的陽光。母親會坐在陽光裡縫衣服，作者和一隻貓就陪在母親腳邊，那一方陽光代表的不只是溫暖，還是團圓。後來作者長大了，陽光斜了，作者隨著斜坡越滾越遠，母親只能記得作者回過身來揮手的背影。

「紅頭繩兒」寫的是作者尚未萌芽就被扼死的初戀。我會想看王鼎鈞的書，就是因為高中課文選了這篇作品。那個總綁著紅頭繩兒的女孩，在作者初次遞情書給她，初心萌動，最美好的一刻，遇上了空襲，女孩和他的情書一起失了蹤。

也許，跟著一口避難用的大鐘，埋進了土裡。半生流離顛沛，也無從驗證了。

「青紗帳」寫的是高粱田在戰時所擔任的角色，它能為本地人和士兵提供掩護，就像綠色的士兵一樣，粗硬的葉子把日軍搧得血流滿面，高粱田的存在給了百姓信心，敵人連山川草木都無法征服，怎麼能夠征服山川草木的主人？

高粱田的形狀就像綠色的紗帳，一層一層地揭開，文中還提到亂世中的寡婦用身體取得生存的悲哀。

「在離愁之前」是我僅次於「哭屋」，心水的一篇。這篇故事告訴我們該如何做到「此心安處是吾鄉」。在那個戰亂的年代，許多人流落異鄉，終其一生都無法回家。故事裡的主角是一位姓唐的中醫師，他是個有家歸不得的人，為了和妻子在一起，為愛私奔。然而他在異鄉和所愛的妻子過得閒適自得，他喜歡寫書法，寫的都是「愛」字。作者以為他的「愛」，是寫給妻子的。但其實，原因並非如此單純。

有一天，作者要離開家鄉去當流亡學生了，他想起唐先生也是個流落異鄉的人，他去找唐先生，希望從他口中聽到人生經驗。唐先生告訴他，離鄉背井就像行走在大霧裡，你看不見前方，不知道還有沒有路，其實你儘管走，走了五里，前方還會有五里，不要被霧騙了，嚇著了。

而當你去到異鄉，就要愛那個地方。愛那裡的土地、人和一切，這樣他們也會愛你包容你，一如你的家鄉。

住在自己家裡，你可以不愛你的家，無論如何你的家人一定愛你。一但身在異鄉，你就必須去愛別人，才能得到別人的默許。

在唐先生的家鄉有一位郵差，郵差在鄉里間是最熟悉、走過最多路的人，那位郵差有個習慣，喜歡邊走邊灑花的種子，等它開花，不開他就繼續灑。

在走過的土地灑花綻放美好，而撒愛也能讓我們行遍天下。

我想起自己，也是個在異鄉求生存成家立業的人。我是台南人，卻在高雄生活，我一直對高雄沒有歸屬感，這種感覺在家庭職場出現摩擦後，感覺更為強烈。

我喜歡這篇文章，我覺得它將是我的救贖，如果我能做到唐先生所說的那樣。

琉璃是很美的東西，人生很美，但常常是破碎的，這就是書名的來由。我還庫存兩本「昨天的雲」「怒目少年」，若好看再上來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