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把王鼎鈞的回憶錄四部曲之三，「關山奪路」讀完了。

我最初其實對王鼎鈞這個作家沒什麼興趣，因為在我教學過程中，國中教材所選錄的他的作品，內容多半以勵志為主，什麼「開放的人生」、「人生試金石」等。我喜歡閱讀任何文字，就是不喜歡讀「勵志」作品，我對這兩個字很感冒，一方面是我不需要被人教導如何面對人生，另一方面，我覺得勵志文章很像空泛的客套話，傳銷大會之類的，在這種作品裡，我看不到作者的靈魂。

這本書我讀得很慢，四百多頁花了我幾乎一個月的時間，月亮在牡羊的我，向來怯於面對人世間的黑暗面。這本書內容所書寫的是，國共內戰期間作者流亡過程中所見所感。除了因為那段歷史是我所陌生的，更多讓我不忍卒讀的因素，是因為它沉重的氛圍。

那是真真實實存在著，屬於那個年代中國人的苦難（我不想戰中國人台灣人，我是本省台南人不知幾代去了，講台語的，但有些東西的確是無法分割的）。

闔上書的同時，我知道那些苦難並沒有隨著我闔上書的動作而被掩埋起來，發生過的事可能被遺忘，但不會消失。

但我很欣慰，我觸及了王鼎鈞的記憶與靈魂。也許是經歷很多，大江大海，他的勵志作品和寫實文學，一明一暗間，讓我很佩服一個作家也能夠有這麼多的面向。

王鼎鈞是山東人，山東是周公的封地，儒家的兩個代表人物孔子和孟子都是這裡的人，所以山東人很重視子弟的教育，影響長達數千年。即使面臨戰爭，山東父母也都希望孩子不能偏廢學業，所以，在那個戰亂的年代，山東成立了全國最多的流亡學校，出了全國最大比例的流亡學生。王鼎鈞本身也是流亡學生，只是被國軍欺騙，在不自願的狀況下入了軍隊，成為憲兵，那個年代因為戰爭死了太多的人，兵力不足，國民政府半拐騙半脅迫，學生都不得不被逼從軍，獻出自己的生命。

那個年代，鄉愿的高階軍官政策誤國貪瀆枉法，最後到台灣享清福，而有理想有抱負的時代青年灰飛煙滅，所以在書中，作者不只一次說，亂世裡的人都是無神論者，這是個很沉痛的認知，若老天有眼，這些苦難不公又是怎麼來的？作者曾想過拿步槍自殺，也曾在天津淪陷時躲在地下室，被共軍丟了一枚手榴彈滾到腳邊，幸好是枚啞彈，這種與死亡擦身而過的經歷充斥整本書。

作者在書中也鉅細靡遺剖析了共軍之所以勝，國軍之所以敗的原因。原因當然很多，我印象最深刻的有兩點，其一是國民政府常常欺騙百姓，導致百姓怨恨，一般騙子騙完人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受害者莫可奈何，但政府走不了，他就必須承擔民心背離的後果。其二是國民政府怕麻煩，想要簡化問題。他們的邏輯是，只要控制了地頭蛇就等於控制了他們的手下，因此國民黨討好地主權貴，但共軍反其道而行，他們不怕麻煩，滲透低階的勞工和百姓，讓它們發出受壓榨已久後的不平之鳴，給他們鬥倒既得利益者的權柄。不幸的是，平民百姓的人數比地主權貴多很多很多。

但是，鬥倒地主後，百姓是不是得到他們所想要的正義和幸福生活，答案當然是否定的，我們都知道共產國家的均貧(可笑的是，台灣目前也是這種走向，後共產主義的假平等)，即使最後領悟到事情不對勁，也已經無力回天了。

而國軍和共軍對百姓的態度也左右了國共勢力的消長。國軍和百姓總是站在對立面，「死老百姓」這句話不是現在才有。但共軍每到一個地方總是強調他們和百姓站在一起，他們煽動能力很強，因此在解放區裡，作者不可思議地發現很多民宅都沒有門，為了支持共軍，「簞食壺漿以迎王師」，百姓可以獻出一切到這樣的程度。

做為一個亂世中的清醒者，有人問作者，那個年代許多知識青年都是左傾，支持共軍的，既然共產黨壞、國民黨也壞，為什麼要選擇戰敗的，和國民政府站在同一邊，從上海撤退至台灣？

王鼎鈞說了一段意味深長的話。我覺得這句話也可以給目前台灣政局一些省思。

「國民黨多壞我知道，我還應付得來；但共產黨有多壞我不知道，恐怕對付不了。」

我們可以把民進黨跟國民黨代入，藍綠惡鬥，依然有效。蘋果挑個不爛的，結果還挑不出來，目前的台灣，就是這樣令人無言。

不談政治了，人家是憤青，再談我就變憤中了。

最後，王鼎鈞說明他為什麼要書寫這段經歷，難道是要對讀者訴苦抱怨麼？自然不是。他說作家都是浮士德，把靈魂賣給了文學。而珍珠雖然產自蚌的體內，卻不是蚌的私有物。他用他的人生血淚醞釀了這顆珍珠，送給所有願意一讀的讀者。

忘了哪位大學教授曾經說過，文本一旦完成就不再屬於作家，而屬於讀者。我想這和王鼎鈞的說法，有異曲同工之妙吧。

希望自己也能成為一只產得出珍珠的蚌。

 PS很喜歡它的書名啊!「關山奪路」四個字，鏗鏘有力，有武俠小說的f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