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6-20 13:52:51公主

有關原始佛法的修行次第

有關原始佛法的修行次第(上)

 

(朱倍賢教授2015.07.26skype開示)

https://4ariyasacc2.wordpress.com/2015/11/06/%E6%9C%89%E9%97%9C%E5%8E%9F%E5%A7%8B%E4%BD%9B%E6%B3%95%E7%9A%84%E4%BF%AE%E8%A1%8C%E6%AC%A1%E7%AC%AC%EF%BC%88%E4%B8%8A%EF%BC%89/

 

在開始討論今天的主題之前,先介紹一個基本的禪修技巧「令身行休息」。它的基本原理是根據佛陀教導的定力以及禪修的內容。透過觀察,知道身體與心是如何在製造緊張的感覺,如何去調伏它。這跟後代佛教所教的「禪定」,一味地將心鎖在一個地方,重複地專注在某一個對象上來得到安定感,是不一樣的。

實際上原始佛經中,佛陀對於「禪定、定力」等觀念的解釋,是開放且多元性的。舉例而言,佛陀講說光是能夠徹底地盡除內心的隔閡感與敵對感,例如對某人的懷恨、不能原諒等,內心就能夠體會到一個程度的輕鬆跟安樂感。或者,持續且徹底地做到放下世間憂惱,剔除內心的焦躁感,自然而然安樂就會產生出來。

依據這樣的原理來進行禪修的基本技巧,就會發現:當下心無法安頓、不夠安樂,基本上是因為某些活動或狀態所造成。最常見的原因包括:對事情隱隱約約的不安。例如擔心工作、小孩,擔心明天的計畫,對未來有一種說不出的焦慮;對於自己身處的國家、地區未來經濟上的不確定性等等,而產生的焦慮。這些焦慮與不安都在我們的身心產生一種緊促、慌張,簡言之,就是一種緊張的感覺。

 

儘量將覺知貼近「正在發生的觸感」

為什麼在靜坐時,從頭到尾都要能夠貼近並觀察「身體的觸感」?因為透過身體的觸感,可以知道緊張是如何形成的。舉例來講,一個專心致志想成為游泳高手的人,在游泳時要如何改進技巧,讓游泳技巧愈來愈好。如何用愈來愈少的力氣,更有效率地划水、踢水,在水裡滑動、前進?游泳時,我們是看不清自己身體姿勢的,要如何改進姿勢呢?

 

作為一個專業的游泳者,必須要感受得到水穿過皮膚的感覺,以及自己是如何使用肌肉的。透過這些直接的觸感,可以知道自己在水裡,滑行的速度有多快?阻力有多大?手切進水裡的角度如何?手腕夠放鬆嗎?划水時是否用身軀、中間、腰部的力氣?還是大部分都是用手臂的肌肉?這樣是否有效率?若是懂得如何使用軀幹、中央、腹部等肌肉,像游蝶式的時候,懂得這些技巧就會輕鬆很多,速率以及爆發力就會高很多。

 

如果不會游泳,也沒有打太極拳、跳元極舞或練瑜珈術等運動經驗,聽到這些比喻可能會覺得很陌生,沒有關係,至少我們有走路的經驗。走路時,要能夠走得既從容又昂首闊步,愈走愈省力、輕鬆、有精神,就要知道走路的方式是否恰到好處。在走路的過程,必須不斷地去感覺走路的「觸感」,透過觸感來調整你的姿勢、速度、平衡感,以及走路的方法。

靜坐時也是如此,全程都要將「覺知」儘量貼近「正在發生的觸感」。如此才能夠知道,現在的心是如何在跟當下相處。也才能夠知道,當下是否因為某種境界的產生,例如內心起了妄念、擔憂,而使得呼吸變得更緊繃、更狹隘,以致氣流無法通暢無阻地傳遞到全身。

 

「令身行休息」的禪修技巧

所以,「令身行休息」的禪修技巧,第一要先學會觀察觸感,儘量不要讓覺知產生空檔。出現空檔時,心就會發呆、出神,接下來就是打妄想或是打瞌睡的前兆。儘量紮實、穩健地知道「當下具體的觸感」。這「觸感」可以是深沉的、可以是膚淺的,只要跟觸有關的都可以。可能是呼吸時,膨脹、收縮微微的觸感;可能是空氣或衣服接觸皮膚的觸感;也可能是腿部、臀部接觸地面或蒲團而產生的壓力感,不一而足。

 

或者,更深入的觸感包括:當心開始安靜下來,我們能夠以更凝定的心情,聆聽內在的聲音,也許可以感覺得到內在微細的震盪。甚至可以感覺得到,似乎是神經系統,細胞與細胞之間在傳遞著(發射、接收)資訊。主觀上的呈現,似乎是這樣的感覺,不一定真的是如此。透過瞭解這樣的觸感可以評估:當下有什麼狀況困頓著你、綁著你?是什麼樣的心境讓你無法安定下來?佛陀講的安定,不是透過強迫意志的方式,讓心鎖死在一個地方。

 

佛陀講的「定力的技巧」,主要是將那些讓心困頓、不安的因素與活動,擱置、轉移、轉化、提昇。自然而然,心就會在舒適、省力、釋懷等狀況中安住於當下。將知覺帶到身體的觸感時,要懂得如何深入地去感覺。「深入」並不表示要更用力地注意,不是鑽牛角尖、盯著它。而是像游泳者一樣,要知道如何地用心才能夠感覺到,身體是如何製造焦慮的。愈能夠精準地感覺,就愈能夠精準地放下正在困擾你的活動狀況。

 

如果聽起來很複雜,就先把注意力放在最單純、最簡單的焦躁、緊張、僵起來的感覺。心因為擔憂、放不下,習慣性的慌慌張張。一般而言,心不能安定的最大原因之一,是處在對未來的攀緣與算計。所以在接觸身體的觸覺時,特別去感覺焦躁感,以及緊張是如何呈現的。怎麼樣用最快速、最有效率的方法,去放鬆、化解跟放下。

 

一開始,一定要有很多的探索跟比較。因為在沒有很清楚身體的狀況之前,雖然感覺到不安定,可是不能很確切地找出,你是如何用力在製造那些不安定。無法精準地挑出,當下是如何參與那個不安定的模式。所以打坐時的專心,是在找出不安定的根源,用心去體會身體參與當下觸感的模式。好像在挑毛毛蟲一樣,從中挑出讓你當下無法安住、安樂的活動,而不是將專注力鎖死在某個地方。

 

【靜坐練習】

可以採取你喜歡、習慣的坐姿,我們只是短時間靜坐,可以不必正襟危坐。但是宜採取一個不容易睡著的姿勢,以便能夠放鬆、舒暢、鬥志高昂地投入。如果是在家裡,能夠不產生安逸感、不睡著的話,甚至可以躺著、靠著椅背,都可以實驗。如果是比較長時間的靜坐,就要更加留意坐姿,是不是不要造成細微的昏沈、散亂感。

 

在開始之前,利用一點時間去感受一下,怎麼樣把世間最粗糙的貪欲跟憂惱,先擱置一邊,把知覺散播到身體。若身體是一個很大的目標不容易安住的話,可先留意,好比說身軀的感覺、胸腔的感覺、腹部的感覺。

 

感覺當下的觸感,不管是多麼細微的。不必要刻意把細微的感覺變得強烈,現在的目標,不需要刻意去改變現在正進行的觸感。如果是細微的觸感,也只是知道「就是這樣」。當前的觸感是細微的感覺,不用把力氣放在「追著它跑」,不要把力氣用在怎樣鑽得更深。把力氣放在:「如何能夠更敏感、更融入地去體會」。這個「融入」是不需要你去特別用力,不需要你皺著眉頭,不需要你硬把心塞進什麼地方。

 

如果對你有幫助,可以在內心提起這樣的問題,這樣的探索的方向:眼前感覺到什麼樣的焦躁?眼前感覺到什麼樣的緊張?更細膩、更深入去感覺這個緊張、焦躁。可能是隱隱約約的,讓你靜不下來、讓你不舒適、讓你不能安住當下的干擾。去看到這些干擾,都是因為你的內在隱隱約約地在參與、在用力,在扛著它、在抓著它。所以,這個焦躁、緊張才會延續下去…。

 

試著調整內在應對的方式,儘可能更深度、持續地把緊張放下來、把它緩和。在整個過程中,你的覺知都是跟觸感接觸著,緊張的感覺是什麼?隱隱約約的焦躁、不安的感覺是什麼?透過不參與、不持續、抽離、擱置,把它緩和下來。在緩和的過程,也是如實地知道身體內在的觸感:正在緩和下來、緩和下來的感覺是甚麼?透過這樣的瞭解、這樣的感覺,你會明白現在使用的技巧多有效率。如果使用這個技巧,身心馬上變得更輕鬆,也許可以輕鬆10%、甚至更多。可以感覺到內心因為這種模式的改變,而變得更安頓,就表示這個技巧有用在刀口上。透過這樣的回饋,可以讓這個技巧變得更精細,或繼續朝著同樣的方向前進,繼續維持著它…。

 

如果你使用的放鬆方法,沒有辦法很有效率地擺脫焦慮、緊張,那麼就繼續探索。繼續實驗十六勝行裡的第一、第二或第三個步驟。讓呼吸更順暢、更舒服,然後去感覺身體。一邊去感覺身體,一邊試著去抓出小毛毛蟲來。能不能更精準地挑出毛毛蟲的尾巴,很省力地把毛毛蟲挑出來。

 

好像在按摩的時候,人家胡亂幫你按摩背部,你只是隱隱約約感覺到舒服。有的時候人家按到對的地方、真正痠痛的地方、穴位所在,就是這根筋、就是這個地方!我們在修「身念住」的時候,也可以使用同樣的技巧。要如何跟眼前身體的觸感對應?要如何跟它相處,才能夠按摩那根緊繃的筋,將造成無法安定下來的那根筋鬆開來?

 

儘量讓自己的覺知,不要間斷地知道當下的觸感。就算是感覺很放鬆了,覺得已經沒有明顯的小蟲蟲可以抓了,持續地知道~正在放鬆中的身體,不被小蟲蟲干擾的身心,那個狀態、那個滋味持續在變化著, 繼續知道那樣的觸感。

 

抱著高度探索的心,不斷地檢驗細微的焦躁、細微的緊、細微的不安。那種細微地想脫離開當下、迫不及待要衝去哪裡的衝動。小蟲蟲一探起頭來就抓起來。在抓起來的過程裡,繼續地知道觸感。所以以後更能知道,怎麼樣是更有效率抓小蟲蟲的方法,怎麼樣是更有效率地放鬆,怎麼樣是更精準放下那些不良善的活動狀態。

 

(請慢慢睜開眼睛)

 

原始佛法裡 有關天人的解說(內心良善的特質)

在佛陀說法的年代,印度的宗教文化算是高度的發展。很多當時的宗教集團相信,在宇宙世界中有許多不同層次的眾生,包括一些高度發展的眾生,俗稱「天人」(巴利文deva)。面對當時印度宗教,這些傳說中的種種天人時,佛陀處理的技巧完全跟心理學、跟修行有關。

當時民間的信仰、宗教裡面,相信有諸多的天神,像印度文化講述在欲界裡面,有四天王天、夜摩天、忉利天、兜率天、化樂天、他化自在天…。甚至根據其它版本的說法,光是欲界天的數量,就多到不可勝數。佛法對於這些天界眾生有特殊的說明,最主要的關注點在於:這些不同層次的天與天神,代表著某一種內心的特質、某一種行為模式。這些天神出現在佛經裡面時,有的時候是扮演正面的角色,有時候則是負面的角色。透過這些天人,解說業力與善巧與否的活動方式,解說這些活動方式的有限性及過患,以及解說如何超越這些活動方式。

天人扮演負面角色時所表達的是,有許多處在安逸的環境,暫時被福報保護著的人,往往會因為他們的福報而墮落,內心逐漸被安逸的生活所腐蝕。在我們周遭就可以看到很多的例子。很多人有著身分、地位、財產,卻沒有因為這些福氣與幸運,讓他播下更長遠幸福的因子。而這些幸運的環境,使得這個人各方面好的能力慢慢退失、弱化,變得愈來愈自大,愈來愈依賴錢財、依賴能夠用錢財使喚的人。

 

像在美國這麼富裕的環境,很多人出生在家財萬貫的家庭,一輩子不用擔憂經濟生活,因而沒有動機發展自己的能力。沒有提昇自己應變能力的動機,生命欠缺方向感、意義感。有許多有錢人的孩子,生命的最後走向自我毀滅。例如有些人的人生意義,只在於用更多的錢去買更高品質的毒品,好得到更精純的毒品的高潮。在高潮之中,昏天暗地地度日。很諷刺地、令人難以想像的是,生在這樣的環境下的小孩,得到憂鬱症以及自殺的傾向,往往比那些刻苦耐勞,有具體努力目標,有意義感在奮鬥的年輕人,來得更高!這是負面的角度對天神的形容。

然而,天界並非都是負面的。後代淨土宗興盛時,為了要突顯淨土的殊勝,刻意地貶低天界,把天界講得非常的不堪,讓大家認為只有升到淨土才是安全可靠的。原始佛經對於天界的敍述,大部分是正面的,小部分是負面的(如前述)。正面的說法是,有很多天神具有某一些優勝、善巧的內心特質。這些特質高度開發之後,人格性變得更加地光明、強而有力、能跟高等的快樂相應。他們開展出這樣的行為模式之後,長時間跟內心良善的特質相處。自然而然,他們投生、輪迴的境界,基本上都是跟這些特質相應的。

「六念法門」裡有一項是「念天」,主要就是講憶念起優勝、良善的內心特質。想到有一些眾生,把這些特質高度地發展到,幾乎是淋漓盡致、爐火純青的境地。因而心嚮往之。像梵天,最高的梵主,等於像國王、皇帝一樣的天神,往往是把「慈、悲、捨、喜」其中之一或好幾個特質,發揮得淋漓盡致。內心體驗到了無邊無際的寬廣、愛心、原諒、同情、良善的欣賞與平捨。他們所生存的空間以及行為模式,是高等的幸福,幾乎是以人類難以想像得到的行為模式,在生存著!

 

原始佛法的解脫次第

為什麼今天會談到這些內容?因為有幾位朋友,在參加過一些佛教團體的禪修之後,幾乎是異口同聲跟我討論同樣的問題:在密集的禪修期間,馬上就在學觀五蘊的無常、無我,藉此來開展出解脫道。

 

但是,原始佛經的解脫次第是非常清楚的。要先建立起很健康、很健全的「自信心與自我感」,在這個前提下再去開展「平捨心」。具備了雄厚、紮實的平捨心之後,再去修「非我想」。去觀察「自我感」的有限性,追求更進一步的超越。這樣的次第是非常重要的!佛經裡好幾個不同的地方,講的次第都是如此。例如禪那的地圖,要如何進入「色界禪」?一定是因為有好的品德,發展出健康的德性,內心常常跟快樂的因子相處,因而發展出高度的喜樂感,這才是熟練「色界禪」的本錢。

 

在「色界禪」開展的過程,它的次第是:先體驗到「高度的快樂」,再來體驗到「高度的舒服」,然後是體驗到「高度的平捨」。另外,「七覺支」的地圖也是如此,喜、輕安、定、捨等覺支的次第,也是這樣開展出來的。也就是說,原始佛法禪修的內容,一開始強調的,都是先建立起健康的自信心、自我感,以及良好的、容易跟高等的快樂相應的人格性,再去談下一步。沒有這樣的基礎而去修「無我」,我所看到的是,很多人把「自我否定、自我屈辱」,把「很矯情的、很造作的謙虛」當作是「無我」。

 

佛陀講的「非我」,是如何開展的?

佛陀說,我們在建立起健康的自我感、好的人格性的過程裡,能夠使用「正知正念」。也就是說,一邊已經有正知正念,一邊刻意地開展出例如像「慈」~對人的善意;開發耐心~做事情的恆心與毅力…。當你把正知正念用在開發這些好的品質、好的人格性時,正知正念的功能會幫助你瞭解到:原來這些好的人格特質,都是架構起來的,都是透過造作、薰陶而發展起來的。因為,一直用某一種角度跟態度在面對事情,一直用好的方式在回應事情,慢慢就培養起那些好的特質。

沒有正知正念的人,像某一些宗教沒有特別修學正知正念,只是教你做好人、開展好的特質。在這種狀況下,就會產生對最終解脫沒有幫助的思維。好比說有的人相信,那些好的品質都是「佛性」裡本自具足的。後代的佛教相信,這些好的品質是佛性裡面本來就有的,所以,我們只是恢復本來有的德性。

 

但是在原始佛法裡,歷史上的佛陀實際的教育裡面,不著墨於佛性這樣的觀念,不承認某一些好的品質是與生具備的。佛陀所瞭解的好的品質都是「心行」。都是因為重複地使用某種動機,重複地採用某個動作,而慢慢增強、鞏固、建立而成的。因為這樣的認知,佛陀知道那些好的品質,可以有進一步的發展,不是一個既定的、被定死的狀態。不是恢復了之後就只有這一些,而是可以高度地發展。然而,也可能因為疏忽、不在意、不善巧,使得這些高度發展的良好特質,因而退失!

 

內心良善的品質也是「心行」,是「業力」呈現的一種方式

佛陀是這樣的認知,把好的品質當成是「心行」,是「業力」的呈現的一種方式而不是佛性。所以最終這些好的品質也都不可靠,最終也不能只安於做一個好人,做一個有品德的人。但是相對而言,這些好的品質還是非常重要的!

一個人可以花很多時間鍛練身體,但是不管多麼精勤地鍛練、功夫練得多強,衰老、疾病、死亡,可以非常迅速的,侵蝕掉這些努力鍛練的成果。看看那些數十年前我們所熟悉的,身手矯捷的武打明星,現在如果再讓他們做些複雜的、高難度的動作,就可以看得出他們的身手已經遲鈍了,很多時候要用替身來演。他們花了那麼多的工夫,數十年之間就退化得那麼嚴重!

 

然而,內心良善的品質卻不同於此,它是我們的業力最重要的部分。甚至於這一輩子我們認為最可靠、最愛的人,最終都很難可靠。他(她)有可能這一輩子就變心,跟我們的關係就生變。尤其是面臨死亡,死亡之後更加無法聚在一起,更加不能幫助我們。可是,我們內心培養起來的良好特質,卻是更可靠的朋友。

我們在未來的投生,不管是去比較理想或比較不理想的境界,如果內心伴隨著正知正念、慷慨、勇敢、耐心、慈良、願意持戒、有德行等等的特質,即使到了不太理想的地方,都很容易開創出一片光明的境地來。起碼這些特質會保護你,在那樣的環境中不會受傷得太厲害。像有的人出生在酗酒的家庭,有的人出生在極度貧困的家庭。同樣是生長在這樣的家庭裡,有的人變得更加地堅毅、勇猛、有韌性,想要追求進步。有的人處在這樣的環境下,就無可自拔地陷溺其中、開始墮落。這裡面有個因子是,他內心良好的特質培養到什麼程度。

 

建立好的品格、好的人格性,若有正知正念的話,就可以看到「業力」形成的過程。你就會知道,不管建立起任何的品德,都是跟你的動作與意志有關。也就是說,當你不再使用同等的意志時,那樣的品德是會退失的。就像去健身房練肌肉的人,肌肉是怎麼鍛練起來的?每一次舉起啞鈴的動機和動作,都在重新塑造你的肌肉,讓肌肉的纖維重組。

 

同樣地,我們的人格性、內心那個有力的點,也是透過意志力一點一滴塑造起來的。你的正知正念如果能夠看到這一點,那麼你所修學的這些好的特質,就有進步的空間。就好像靜坐時,若能夠看到當下是透過怎麼樣的用力,造成眼前的焦躁感、緊張感,要透過怎樣的轉化與放下,身跟心才能夠得到進一步的放鬆跟安定。光是做到這樣的觀察,就能夠知道在什麼樣的程度上,我們在製造不同的心境和特質。

 

「正知正念」加上「四聖諦」的思維,可以看到「內心良善的特質」的有限性

在建立起健康的人格性的過程中,除了「正知正念」之外,如果能夠再帶入「四聖諦」的思維,就能夠更進一步地看到,那些美好的特質不管如何發展,都有它的有限性。許多人都有深厚的佛教或宗教背景,曾經很努力地做過好人,很努力在布施。大家都有共通的經驗,不管你對待別人多麼地忍讓,遇到有誤會,人家不欣賞你的忍讓時,你的忍讓會讓人家覺得「你很造作」。對方看到你的忍讓可能會想:「你把我當成壞人嗎?我為什麼需要你的忍讓?」也就是說,不管你開展出什麼樣的人格性,只要是需要去維持那個人格性,你就必須跟那個環境去碰撞、去磨合。

 

所以在跟外界互動時,不管發展出多好的人格性,還是脫離不開壓力,也脫離不開無常的法則。那些好的人格發展,都可能因為沒有持續而衰敗。你的肌肉剛練起來時很漂亮,若是一個月不再去健身房,肌肉就縮小了。同樣地,對外在的環境而言,好的人格性最終都不可靠。從內在來講,內在的環境也是不可靠的。因為我們用來建立起自我,以及美好的人格性的資源,最終都不能百分之百地掌控。例如想變成一個好人,必須要使用記憶,記得在人生學到的經驗,想到那些好的楷模跟榜樣…。要透過記憶才能發展出好的人格性來,可是記憶是不可靠的,它會衰敗、會騙人!

 

我們內在所使用的資源包括想要對人好。很多人應該有這樣的經驗:整天從早到晚一直在奉獻、布施,感覺到了一個境地會精疲力盡。當你精疲力盡時,面對著眼前還有那麼龐大數量的眾生在受苦,你那麼盡心、努力地付出,居然是如此地杯水車薪,那時就會疲勞,慈悲就會減弱、消失。這是很正常的,這也是為什麼在佛陀的教法裡,從來沒有教我們要發展出永恆的慈悲!這是原始佛法跟大乘佛法不太一樣的地方。

 

在大乘佛法裡,把永恆的慈悲當成值得追求,且可能完成的目標。可是原始佛法看到,慈悲或其他任何好的德性、心境、能量,都必須要有燃料。必須有內在的資源在支撐著,而這樣的支撐的力量,無法永無止境地延續下去。所以,不管建立起多麼美好的人格性,經驗著多麼棒的滋味,累積多大的福報和能力,都要耗用資源、都會衰敗!這就是為什麼在禪修時,一方面要懂得善用我們的情感與良善的特質,一方面要知道什麼時候該放下它們,讓自己能夠休息、回歸到平捨的狀況。更單純、更省力地覺知,沒有刻意要改變境界,能夠接納眼前無法轉變的境界。然後進一步也看到平捨的無常。

 

佛法解脫的階梯:第一是建立起良善的特質,第二是平捨,第三出離平捨。

目前坊間流行的禪法,往往就是要禪修者一直修「直觀」、「觀無常」、「觀無我」。但是佛陀所教的方法是:智慧真的要開展,一定要經歷過開展良善的品德,良好的人格特質。其中的一個原因是,在開展良善特質的過程,常常要面對一個問題:什麼時候可以繼續努力?什麼時候該放下?什麼時候是需要承擔的?什麼時候那種承擔只會帶給你沒有用的壓力,於事無補?

 

也就是說,從良善的品質轉變到平捨的過程,一定要做「抉擇」。如何做選擇?就是在日常生活中使用「正知正念」。用「四聖諦」的角度觀察你的活動跟觸感,就會愈來愈瞭解什麼樣的用力是多餘的?什麼樣的用力是必要的?眼前的處境應該用何種特質?人的向上或墮落,最強的動機大都是感性而非理性的。所以,感性的世界是強而有力的,可以拯救一個人也可以毀滅一個人。一個懂得修行的人,一定要知道去善用這個領域。

 

很多智慧的產生,不只是來自理性上的思考、直觀、觀無常,有很大的部分是來自於去經驗什麼叫「情感」、去經驗感性世界的那些特質。在經驗的同時,因為有「正知正念」、有「四聖諦」,所以能夠抉擇,知道眼前這些感性的特質,給了你什麼樣的力量與增上。你該如何去導引這股力量,使它對你有所幫助,讓它對於眼前的苦是有建設性的。善用這股力量、乘風破浪,之後還要有反觀的能力,看到:原來慈悲久了還是會累的,原來人很有耐心、很勇敢、很慷慨,都是需要內在的資源的。這些內在的資源,有的時候會耗盡,有的時候必須要休息。

 

例如學游泳,想要游1公里就要知道那麼長的距離,要怎麼樣划水,何時該衝刺,何時該緩和,何時該保留體力,何時要讓體力在刀口上爆發。這些技巧才是智慧真正的所在。在日常生活中觀察、瞭解這些技巧,才會產生真正可靠的智慧,而不是教條式地照本宣科:一切都是無常、一切都…。最終體會到的「無我」,只是壓抑自我、斷滅主義。真正體會到無我的人,他的人格特質一定是該承擔時、比一般人更能夠承擔;該放下時比一般人更能夠放下。所流露出來的特質,一定是那些美好的人格性已經有了高度的發展。之後還要去體會,高度發展的人格性,跟禪定有什麼關聯。

 

我們的心不安定,不只是心在想事情,不是因為心不能鎖在一處,而是因為內心有困頓、有想不透的地方、在鑽牛角尖。內心會困頓,有可能正在經驗著非常激烈、高亢的情感,而不知如何善巧地面對。只會盲目地壓抑、呵斥或放縱於其中,會讓情感的強大力量,變成毀滅性的力量。

 

【問答】

問:觀察食物進入口中、貪愛產生,咀嚼之後貪愛慢慢減弱,食物慢慢進入食道,再往下就沒有感覺了,請問是否要再進一步觀察食物進入胃裡…?

 

答:不必要觀察得那麼的細膩。南傳佛教的禪修受到《阿毘達磨》的影響,開展出很特殊的文化,要禪修者去觀察極其細膩的東西。《阿毘達磨》認為,人類是由極微的、肉眼看不到的元素(paramāṇu)所組成的。因此在禪修中,必須要開展高度的透視性,能夠看穿這些佔據非常小的空間,發生速度很快的微粒子(kilapa)。尤其是緬甸的佛教受此影響,要禪修者看到自己身心的極細微處。

我的建議是:如果是依循佛陀的教法,我們開展出來的禪修風格是「穩健、自然、開放的」,也就是不需要去做出超乎常人的功課。你所需要的定力,就像一位懂得讀書的好學生,那樣的定力就夠了。其他的就是要清楚:什麼是正確的態度?什麼是眼前該用的技巧?如何靈巧的轉換?這是禪修的重點所在,而不是能否看到愈來愈細微的東西。食物吞到食道幾乎是感覺不到觸感的,去追求那樣的境界又做不到時,有時候會讓自己很懊惱、很自責。覺得自己的定力不夠、修行不夠,所以感覺不到食物在胃腸中消化的感覺。其實,感覺不到食物在胃腸中消化的感覺,那是正常的。

 

問:請問有什麼技巧可以對治貪愛?

 

答:首先要具體了解「貪愛」的定義。很多人以為吃東西「感覺到好吃」,這樣就叫貪愛。其實那並不是貪愛的意思。佛陀非常具體地形容「貪愛」為“fever”,好像是發燒(熱惱)一樣。就像熱戀中的人,一天沒有通電話、傳簡訊,內心就焦躁不安,處於發燒(熱惱)的狀態。心為什麼不能安樂呢?其中的一個原因就是因為有焦躁。因為欲貪而產生的焦躁像上癮般,只要沒有上網路、打電玩、吃好吃的,就坐立不安。就像吸毒的人毒癮發作,滿腦子都想著毒品。

 

一般沒有禪修的人,腦海中整天在盤算的,大多跟欲貪有關。好比說賺錢的滋味,看到花花綠綠的鈔票時,那種緊張、快感,大部分的時間內心都在盤算著,獲得下個目標的快感、手段…。那個叫做「欲貪」。

 

至於感覺到東西好吃、不好吃,這是屬於「受」的部分。多吃到什麼程度才叫「欲貪」?那就要觀察。可以在放鬆、開放、諒解自己的狀況當中去觀察。在不傷人害己的前提之下,可以繼續檢驗:什麼地方是倉促?什麼地方是過量?什麼地方是過度地用力?如何能夠允許好吃的感覺產生?在好吃的感覺消失之後,內心如何能夠不產生出焦躁感?內心不會一直徘徊、留戀著那滋味?要如何去覺知其中的差異性?

 

可以從「身念住」下手,像剛剛靜坐的技巧。在靜坐時,去看當下有什麼樣的力量和活動,讓我無法舒適、安定下來?例如好想念那碗牛肉麵,那種酸酸、辣辣的滋味…。「貪愛」主要是跟我們的記憶連結在一起,然後投射到未來揮之不去,造成我們的焦躁、坐立不安。

 

問:感覺「欲貪」跟「受」之間的區隔有點困難,例如面對花生,不吃則已,一吃很容易就停不下來。當我觀察「想吃的感覺」,以及花生可能對身體的負面影響時,有一種危機意識產生,想吃的感覺會趨緩。請問「想吃的感覺」是一種欲貪嗎?如何去區隔「好吃的感覺」跟「想吃的感覺」?

 

答:兩者的區隔是一線之間。光是探索它的差異性,你已經在進步了。當下不必要很武斷、很教條地說:「符合什麼條件下就是欲貪!」而是在日常生活中,儘量去探索,什麼樣的活動狀況讓我們無法在當下安頓下來。是什麼力量跟什麼活動,讓我們無法很開放、很輕鬆地跟當下相處。你會發現,對於花生的影像與滋味蠢蠢欲動著,讓你坐立不安,讓你體會到焦躁感是以這樣的方式在呈現。然後,你能夠多大程度地放下這個焦躁感?從這樣的地方去體會欲貪,這樣就好了。

很多修行人活在教條的世界裡,一直在壓抑自己。他的行為模式有很多的造作,吃好吃的東西時、不敢吃,或者會覺得有罪惡感。實際上,佛經裡佛陀對食物的建議都是很務實的。吃多了會不會讓你脹氣?會不會讓睡眠變得不好?會不會容易打瞌睡?會不會讓身體不舒服?會不會讓心變得昏鈍?

 

對於吃食物這方面,佛陀講的中道其實沒有什麼玄深的道理。就是危機意識,人生有經驗了,知道宵夜吃了夢就特別多、覺就睡不好。如果不吃宵夜身心會比較輕安感,你愈來愈適應這樣的輕安感,愈來愈能夠品味這種安適的滋味時,對欲貪的對象的依賴,自然而然就會降低。為什麼修行人到後來,愈來愈不被生理上種種欲貪所逼迫?因為很多時候,他都是從容地活在內在很容易、很省力產生出來的「豐足感」中。對不好的東西,自然而然不容易產生出飢渴和貪戀感。

 

我在大學裡,看到許多在談戀愛的大學生。有些失戀的人特別地難過跟痛苦,有些則可以很坦然地面對,難過一、兩天就走出來了。基本上這些容易走出來的人,其中一個特質就是,平常很喜歡運動。第一、有一個讓他分心的健康事物。再則是運動的過程中,腦中會分泌“ endorphins”,很容易讓他感覺到愉悅。有了正面的情緒,在回想起分手的男、女朋友時,很容易會覺得:我不會因為沒有他(她)就活不下去。如果你眼前沒有其他的方式,可以獲得安定感與自信心等食物,你就很容易會鑽牛角尖,覺得世界上只有他(她)能夠帶給你快樂,沒有對方你就會死!

 

問:危機意識,是不是一種貪憂?

 

答:你可以有危機意識這樣的醒覺,但不必有焦慮感,或者把焦慮降低。我們可以了解所有的情感它的好處在哪裡,如何善用它。那是有提攜作用的能量,但在同時你得淨化它。我們可以關懷小孩,可以一邊未雨綢繆、規劃未來,但是在同時,不安是很少或是沒有的。可是一般人在規劃的同時,可能就有焦躁、不安。

用「味、患、離」去面對情感、感性的這個部分。看它的好處跟力道在什麼地方。就像河流沖過來時,水的力量很強,要如何去應對?有的時候要懂得衝浪;有的時候必須要花很多的精力和時間,建立起大的水壩,可以長久地控制水流。有的時候必須要懂得如何避開水道,以免被淹沒了。不要以為佛法都是純理性的、就是直觀,而忽略了內心產生的種種感性上的動力。充分去開展、善用、轉化這些感性層面的力量,有哪些部分可以轉化、可以昇華?哪些部分可以利用?哪些部分可以放下…?

 

問:所以,又回歸到老師常講的~「瞭解、調整跟釋放」?

 

答:有可能調整到一個地步之後,因為駕輕就熟、爐火純青了,所以一段時間之內不需要再調整。這是更高的禪定的境界。在初禪裡有調整。經典上講初禪是所有色界禪的基礎,而色界禪「禪那」的基礎是:善於觀察!善於調整!讓身心調整到光明、安樂、安定、省力,持續還有進步的空間的狀態,就是「禪那」。我們一直強調這個部分,因為很多同修參加完禪修回來,都說他們去學了佛法,知道了佛法的要領:要一直觀呼吸、觀五蘊的無常或無我…。但是佛法並非只是這樣而已!

 

我們曾經談過「僧團」以及「學徒制」的重要性,因為要開展出健康的心,一個非常好的學習方法,就是直接去觀察其他的人。他們是怎麼講話?如何獨處?如何與人相處?我們可以從其他人的行為模式上,知道如何開展那些好的特質。那些特質是需要示範的。一個很有效率地學習那些特質的方法,就是看他在日常生活中,是如何在實驗這些特質並付諸行動。

 

問:初禪的體驗不外乎對觸的敏感度。如何透過情感跟觸之間的鍛煉,來增強禪那的安定感及喜樂的強度?

 

答:這是個很好的問題,簡單地講,就像今天的演講一開始做的禪修的技巧。如果我們能夠很精準地知道:如何放鬆?如何放下身體內部,可能某一個地方或是好幾個地方,隱隱約約的僵硬感?這是必須建立在對身體敏感的前提上。對自己的身體敏感,才會知道自己當下是如何在扛著身體。你是如何在跟身體互動?是如何在參與?情感是一把雙面刃,可以傷人也可以助人。使用時必須像切菜一般,切菜一定要使用菜刀,才能把菜切得好,可是在同時必須要小心翼翼的,要知道刀刃跟自己的安全距離。

 

同樣地,在情感的世界裡,我們一方面知道苦的道理,常常在生活中覺知,對情感的副作用有一定的敏感度。而這個敏感度必須要建立在四(身)念住上。你必須要知道現在發生的是什麼?你必須透過身體或心理的某一個角度去觀察,然後跟它保持著某種程度的距離。也就是說,就算你是在善用情感之中,你也同時有一些平捨的力量在裡面。你不是完全地被情感所推逼著。那個感覺,就像是觀察身體內在的能量網一樣,你沒有被它淹沒了。

 

衝浪的感覺是,雖然你踩在水上面,可是你有呼吸、有扭轉身體、調整姿勢的空間。平常注意事情的方法,常常都看到「深的、廣的、遠的」。好比說相信因果業報、相信輪迴,相信我們當下的起心動念,以及我們的動機跟活動,還有周遭跟我們接觸的人,都是有長遠的影響力的。這就是「深的、廣的、遠的」。在這樣的心念的前提之下,就不容易會情。就會看得到情感在塑造我們的人格性,在決定著我們未來習慣的活動模式。它決定我們會出生在幸福的活動模式裡,或是不幸福的活動模式裡。

 

或者是出生在幸福,還會導致更高的幸福的模式裡。能夠幸福導致更高幸福,來自你對於業力的了解。因為你有正知正念,所以能夠看得到我們的活動模式裡的人格性,是取決於我們平常用心的方法,也就是佛陀所講的「心行」。看到這一點,你就會產生醒覺心,覺知到我們的未來,有可能會轉生到幸福的活動模式的狀態,也有可能會轉生到不幸福的活動模式的狀態。而更好的是,有可能會轉生到幸福,然後幸福又會導致到更大的幸福的那一種活動狀態。或者是更糟糕的,會轉生到不幸福,然後不幸福又會導致到更大的不幸福的狀態。如果平常我們有正知正念,看到我們的動機、人格性、活動模式中苦跟樂的關連,你就會深信因果。

 

佛陀的教法是建立在業力的認識上。你對業力有信服,知道「這是真的」。那麼,在面對自己的情感時,就不會把自己當成是全然的被動者,有什麼情感來就跟著那個情感走。而是會把自己當成是一個觀察者、塑造者。可以透過培養良善的動機,慢慢去架構、調整出某一種情感,而不是完全盲目地做一個情感的被動者。

問:請問老師,如果沒有健全的人格是否就不適合禪修?如果想透過禪修提昇心理狀況、改善人格,該怎麼做?

 

答:並不是說沒有健全的人格不適合禪修,而是說,禪修必須要從健全的人格開始。現代南傳佛教教學禪修的方法,比較是流水線式的。可能你參加了禪十,禪十中他教你,頭幾天就是好好地把注意力鎖在鼻端,後幾天就是好好地觀身口意或六根的無常或是觀無我。實際上,我們所看到的在這種禪修中心訓練出來的人,可能有少部分的人成功,可是也有很多人愈修愈扭曲。

 

原始經典中,佛陀講到要知道修行有沒有成功跟效益,最高勘驗的原則不是你的定力有多深,有什麼特殊的體驗。主要是看你有沒有變得愈來愈好。從正面的來講,好的特質有沒有愈來愈多?有沒有變成是愈來愈好的人?從消極的角度來講,你的煩惱、困頓你的狀況是否愈來愈少?這就是為什麼,可以利用內心良善的特質來進入禪定。

 

舉例來講,根據心理學的研究,光是懂得原諒別人,內心沒有糾葛、遺恨,這樣的人就很容易快樂。他在面對逆境時,很容易從正面的角度來迎接逆境。在逆境中還能夠保持感恩的心、知足的心,能夠看到如何將逆境轉向正面。這樣的人就很容易快樂。

 

為什麼佛陀說,定力的發展是經歷過:心歡喜、身體舒服,然後心安定。

佛陀很明白地告訴我們,他所講的定(三摩地)不是將心鎖在鼻尖,或是靠念佛、持咒達到一心不亂。那樣的定力只有外道才講,後來才引進到佛教來,所以後代新流傳的經典,開始教這樣的定力。後代的論典開始用這樣的方法,來講述定力。

可是原始的經典中佛陀講的定力,有一個很大的環節都是來自於「培養內心良善的特質」,自然而然內心的干擾變少了,很容易跟光明相處。內心自然而然有一種很穩健,感覺很舒暢的自信心,這個自信心都還是我慢,最終都還是要超越它的。可是在修定的過程,它是一個非常重要、非常有用的工具。

 

有關原始佛法的修行次第(下)

 

在佛陀的經教中,有一部很有名的經收集在《相應部》。這部經據說是佛陀的遺教,也就是佛陀在入滅前留給大家最後的一句話。這句話在歷史上一般通俗的解說,都是解釋成「不放逸」。今天我們可以來討論這句話的意思。

在《相應部6.15經》,佛陀教給弟子們最後的一句話據說是:

諸行是磨滅法,你們要以不放逸,使目標達成。」(莊譯)

 

巴利文的原文是:“vayadhammā saṅkhārā, appamāda sampādethā’ti.

其中有一個關鍵的詞彙就是「不放逸」,一般人聽到「不放逸」,聯想到的就是:要如何精進、用功。在其它的經文像《長部1.45經》、《相應部3.17經》,有很多地方同樣地都有提到「不放逸~appamāda 」。有的經文像《法句經21經》就談到,這個「不放逸~appamāda 」是通達到涅槃、甘露、不死,最重要的因素。所有的善法都是以「不放逸」為根本,以「不放逸」為先首,最終匯集於「不放逸」。

 

「不放逸」最重要的意涵

「不放逸~appamāda」的英文一般是翻譯成“heedful”~留心,比起「不放逸」已經是相差蠻多的。然而,“heedful”也不能完全精準地表達“appamāda”原本的意思。實際上,我們從其他的經文發現「不放逸~appamāda」這個字出現時,有比「精進、用功、留心」還要更深的一層意涵。如果“appamāda”只是「用功」的意思,佛陀應該不會把這樣的特質定在所有善法的首位。因為在眾多的善法中,用功不見得是最重要的。

 

「不放逸住」其中最重要的一個意涵就是:根據佛陀的觀察,眾生最大的痛苦來自對自我的執著。而「自我的執著」有一個根深蒂固的因素,就是對於我們所執著的事物,因為熟悉而失去了警戒心,把它想像成是安全、可以落腳、安歇的所在。尤其是針對五蘊、身心,我們習以為常地認為這是自我的一部分。所以當我們在經歷著五蘊時,自然而然地陷溺在其中,從中產生出安逸感、安穩感。

 

在談到「不放逸」時,佛陀想要表達的一個很重要的意涵是:我們能否長時間地保持高度的警覺,是否在安逸感中,失去了危機意識?是否因為對五蘊的熟悉,看不到五蘊時時刻刻動盪不安的特質,因而對它產生執著?也就是說,執著要發生之前必先有安逸感的產生。在其它的經典中佛陀也提到,在面對我們認為自己所擁有的五蘊等身心的狀態時,應該要抱持著戒慎警惕的心情。那種感覺,就好像是晚上跟著一條大蟒蛇睡在一起,如何能夠安睡呢?

 

此外,佛陀也講到六根、身心就好像著火一般,若是在其中產生出安逸感或安全感,那是非常不恰當的。換句話說,什麼叫做「我執」?與其用一個哲學、形而上、很理論的角度來了解它,更貼切的了解「我執」的方式為:它就是安逸感的呈現。「我執」跟「我慢」最經常的展現方式,就是對於實際上是動盪不安、危險、靠不住的東西,失掉了警戒心以為它是可靠的,從中產生出不當的安全感。

「不放逸住」不見得是指一天要靜坐幾個小時,或是要將睡眠減低到什麼樣的程度。而是指不管我們現在的修行是到了什麼樣的階段,假設說已經達到見法、初果的經驗,如何才能夠繼續進步。或者,如何能夠從凡夫位朝向出世間。其中最重要的一個關鍵在於:我們能否看穿安逸感,能否時時刻刻保持著對執著發生的警戒心。

 

「五取蘊」就是「苦」!

所以,「不放逸住」就是對於任何針對其他人,或者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事件、五陰等,所產生出來的安全感,要有高度的醒覺。而且,用不同的方式警惕自己,讓自己能夠脫離開那樣的安穩感。讓自己堅毅、不退轉地清淨自心。

 

佛經中有很多地方一直在形容:「為什麼五蘊是不安穩的」。有弟子問佛陀:到底什麼是「苦」?什麼是「不安穩」?佛陀給過的最簡捷的答案就是「五取蘊」。佛陀說,有很多不同形式的苦,好比說想要的得不到、不想要的卻糾纏著自己,面對著事物的動盪不安、生老病死…,這些都是苦。總結來講,什麼是「苦」?「苦」就是「五取蘊」!「五取蘊」簡單地講,就是在面對五蘊的現象時,把它當成是家、是自我、是自己的,且執著於它。在原始經典中,佛陀用很多不同的詞彙來解說為什麼五取蘊是「非我」?好比說他常用一個很特殊的詞彙叫做「他」,英文常常被翻譯成“alien”。最近美國加州剛立了新法,規定不得再用“alien”來形容外國人,應該用“foreign”,因為“alien”這個字有貶抑和排他的意味。

英文的“alien”這個字,除了是外國人之外,還隱藏有「不熟悉、不可信賴、不跟我們同一國」,甚至隱隱約約有站在對立面的意涵。佛經常常用「他」這個字來形容「非我」,顯示出佛陀所要闡述的「五蘊非我」的意思,就是要看到這些我們認為很安全、可靠、是自己的家等等身心的現象,終究而言都是不可靠的。要把它當成是外國人、是大自然的現象一般,而不是當成親密的一部分。

 

好比說我們過去在醫院當義工時,看到很多瀕臨死亡的病人,因為在日常生活中已經非常習以為常,把身體當作是自己根深蒂固的一個部分。當他面臨死亡的關頭,四大在分解、大小便失禁、肌肉不聽使喚…,他產生出非常大的掙扎。實際上,這個屋子(色身)已經在敗壞、要毀損了,可能意識已經模糊不清,甚至連在一起數十年的伴侶自己都認不出來了。在這樣的狀況下,他們還是掙扎著要抓住最後一口氣,其中非常大的痛苦,來自於無法放捨掉自己的身體。因為在面對身體所產生的不同的觸感與經驗時,伴隨著千絲萬縷的糾纏,意識中根深蒂固的認知,這是「我」的所在。

 

佛經常提到,針對自己的身體或內心的世界,不斷去挖掘出我們是如何在依靠著它們,是如何隱隱約約地在守護著它們,並對它們產生出不同形式的執著。至於對身體比較不執著的人,很多人在面臨死亡時,有可能執著的是內心所產生的影像或念頭。例如,有可能放捨不掉跟配偶一起經歷過的甜蜜時光等記憶。這些都是因為平常對於五蘊,有非常根深蒂固的熟悉感與安逸感,所以在死亡的關鍵時刻,最潛在、最根深蒂固的抓取就湧現了。

 

如何觀照「非我」

我們在觀照「非我」時,很容易把它變成哲學化、理論化。從歷史上佛教的發展過程來看,那些後來新編輯出來的經典與論典所辯論的問題,有很多都傾向形而上的問題,例如「我如果不存在,業力要如何延續?」,「如果沒有我,記憶要如何延續?」這類形而上的問題,把「非我」當作是「有、無」的議題(所以後代的佛教把原本「非我」的重心轉移到「無我」和「空性」的重心。原本是「別把這個當作我」,變成「我、本質不存在」)。

 

在原始經典中,佛陀所講的觀照「非我」的方法,都是針對一些非常具體、能夠直接感覺到、觀察到的現象; 「非我」是面對這些現象的一種不認同、不放逸的態度和具體應對這些現象的「心行」。好比說在日常生活中如果產生出憂慮,就是一種自我的表現。因為,憂慮基本上就是我們的心鑽到了過去,對於過去的快樂、不快樂、愉快、不愉快等經驗,向未來做投射與延伸。想像自己到了未來之後,不要再經歷那麼可怕的東西,或者還想要那個舒服、美好的東西,對於能否遂願而得失憂慮。

 

也就是說,這個憂慮感是來自於我們的心在時空之間穿梭著、盤算、計劃著未來,我們擔心著自我在未來的命運,所產生出來的。因此我們就瞭解到,在日常生活中如果經驗到緊張、不安、焦躁、干擾和憂慮,甚至內心有很多散亂,都是來自於這些活動,這些都是一種自我感的表現。與其花很多時間去分析,自我到底是在什麼地方,到底是有我還是無我,最終佛陀要表達的,就是要我們去挑戰「安逸感」。去挑戰我們的潛意識中,哪一些東西是可靠的,哪一些東西是安穩的,等等的預設立場。

 

要觀察「非我」,基本上有一個先決的條件,就是培養「平捨心」。我們曾經講過,很多鍛煉定力與靜坐的方法,有很大的程度是在建立平捨的心量。從平捨的心量之中,再來面對非我的議題時,我們不會感覺到自我感被威脅。我們能夠非常如實地看到,經驗是如何產生、如何毀滅,執著是什麼樣的活動,是怎麼樣產生的,執著產生時造成什麼樣的壓力。

 

培養「平捨感」的方法

培養「平捨感」的方法有很多種,我們舉兩個例子來說明。其中一個作法,就是將平捨看待成好像是一層保護罩。也就是說,在經歷著日常生活中的人事物時,我們可以感覺到當下所有經歷到的不同的人事物,不同的觸感、念頭、經驗…等等,都透過平捨的防護罩而得到緩衝。因為力道已經緩衝,我們的心不因這些此起彼落的刺激而慌亂、沒有招架之力。在這樣的狀況下,我們的身心變得非常的寬坦、放鬆,容易觀察非我。

 

另一個培養平捨的方法,跟上述的方式幾乎是反其道而行。剛才的方法是設立起一個保護網,當這些事物要侵襲我們的身心時,會先得到緩衝才進入到我們內心。而另外一種方式,是儘量地移除自我防衛的反射動作。也就是說,儘量把內心敞開來,允許經驗徹底地穿透。那種感覺,很像是我們對正在發生的事情更加隨順,儘量地放下因為焦慮而產生出來的控制欲或盲目反應。

 

什麼叫“surrender”~投降、隨順經驗之流?「投降」並不是說變得消極,不再能採取善巧的行為來塑造我們的生命。而是特指觀察到我們有非常多的反應模式,都是來自於焦躁、不安。這些焦躁不安根深蒂固,甚至我們在嬰兒時期就已經學會了。例如在嬰兒時期爸媽抱我們時,有可能一不小心讓我們從他們的懷裡掉了下來,我們生理的基本反應就是去抓。動物學家在大自然中觀察,就連猩猩的baby都有種本能反應,在剛掉出母親懷中的那一瞬間,牠們會伸出手臂要抓住媽媽的毛。

 

我們有很多類似的經驗是根深蒂固、從小累積的,有些甚至可以追溯到更久遠的過去或過去生。總而言之,記憶中有很多潛在、無法化解的恐懼。因為未來自我的命運充滿了不確定、不可測性,所以我們對於未來的自我會演變成什麼樣子,有非常高度的焦慮感。因此,在面對日常生活中所發生的「眼、耳、鼻、舌、身、意」等不同的經驗時,我們會情不自禁、習慣性的,由這樣的焦躁感而流露出來的反應,就是一種平捨心的相反。

 

這就是為什麼培養平捨心其中一個很好的方式,就是學會調伏身體(生理)、心理的焦躁感。調伏生理上的焦躁感包括:身體深度的放鬆,那種慌亂中要去「抓毛」的慣性。緩減心理上的焦躁感的技巧,包括:更清楚地看到,我們對於經驗之流的控制是無法絕對的,透過深度地放下焦躁而得到壓力的解除。不管是修四念住的身念住、受念住、心念住或法念住,有一個很重要的內容就是去化解對焦躁所反應出來的不恰當的模式,這些模式都是自我感呈現的方法。

 

「自我感」往往會以憂慮、緊張、煩躁、不安、妄念等方式在呈現

在生活中,與其把非我當成是哲學的道理來思考,不如具體觀察自我感是如何呈現的。「自我感」往往會以憂慮、緊張、煩躁、不安、妄念等方式在呈現。我們能夠一邊培養平捨心,一邊去觀察是哪一些身心的活動在破壞平捨心。例如什麼時候平捨心會不見了?忽然之間產生出憂慮了!明天怎麼辦?工作還會有嗎?

 

退休金存得夠嗎?孩子能否上得了好的大學…?當這些意念呈現時,你發現它緊密連著我們自我定位的方式(我是誰、我能做甚麼、我擁有甚麼…等等)。它無法隨順經驗之流,妄想著插入經驗之流,透過更高度的緊張與控制來達到安全。所以,光是學會放下緊張與焦慮,就能夠很大程度地看透「我執」是如何發生的。也就是說,原始佛法中的「定學」與「慧學」不是割截開的,開展定的過程中,就在開展慧。智慧是不是真的開展,看自己有多少「正定」也可知曉。

 

除了透過觀察平捨是如何被干擾、被打斷,佛陀還教導,要透過開展出善巧的「想」與「取角」,來建立起非我的認識。什麼是善巧的取角?一般人看到所謂的五蘊、身心的狀況,都覺得我們是扛著這個五蘊的人。例如去美國玩,我們是將五蘊從台灣扛到美國去。佛經中談到,如果你能夠精準地從觸覺下手,去看到你每多扛一分的五蘊,就要承擔它一分的重量。

 

實際上去體會因為扛它、抓取它而產生的壓力,就能夠幫助你了解到,如何能夠用平捨心來面對五蘊。你可以看到雖然當下五蘊有出現緊張或是鬆弛放緩的現象,其中卻不需要有任何人鑽進去扛著它、控制它。你可以不用把五蘊看成是包袱般、提著它,而是將它看成是一系列的苦,它的壓力感的產生與消除。只有苦的「生與滅」,不需要再去想像,你要從這個地方將身心扛到下一個地方。這是一種「取角」的方式。

 

與其以得失的角度來看待五蘊,不如以生滅的角度來看待五蘊

一般人在經歷人生時,都在想著要如何讓自己進步,要如何讓自己更加的完善。如果你告訴人家:「來!來學佛法!」很少人會感興趣。可是如果你說:「來!我們來學習如何讓自己進步、完善的方法。」這樣的促銷方法就會很受歡迎。絕大部分的人,他的價值觀與人生最大推動的力量,是如何達到更完好的自己,如何讓自己更上一層。所以他會將事業上的進步,想像成是自我的一種突破。將感情上的經歷,想像為自己是多麼的瀟灑、美麗,他(她)已經收集了多少的愛人與愛情,他(她)的人生經歷、甜蜜經驗比別人更豐富…等等的。很容易用這些角度來取角。

 

可是,如果我們能夠練習在平捨之中觀察,實際上我們的得跟失,不過是一連串的五蘊現象的生跟滅。用這樣的角度來看待,就有助於接下來的反省。什麼叫「得」?什麼叫「失」?不管你有多少的累積,你永遠也只有眼前的這一瞬間。你認為累積了多少的房子與房地產,你的受用也就只有晚上睡覺時,身體接觸到棉被,接觸到溫暖或涼風的那一瞬間。其他,絕大部分都只是想像出來的,想像你已經累積了多少東西了。

 

因此對於一個禪修者而言,他非常容易知足。他很容易能夠看透一般人非常在乎的得失,實際上,在當下對我們色身受用的程度它的有限性。

 

日常生活中要如何不放逸?

佛陀教導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必須要一直去挑戰與突破我們的安逸感與安穩感。要做到這一點,必須時時刻刻地觀照並提醒自己,我們現在依賴的經驗,它的動盪不安與不可靠性。唯有如此,我們才能夠有繼續進步的空間,直到所有的痛苦與細微的執取都消失,以及我們有限的智慧還看不到的盲點都顯露出來。這就是為什麼,一個真正有出世間法體驗的人,面對修行的成果,他的內心不會強調「我是一個證得幾果的人」。他不會著重於他的自我已經完善到什麼地步,他已經得到了多少寶貴的體驗…。

 

佛陀說,一個出世間的聖弟子有十種特質,其中的一種特質叫做“shedding”~減損。類似道家講的:為道日損(損法)。一個修行愈高的人,看到的不是他的自我變得愈來愈好,而是他能夠放下的東西有多少,有沒有因無明而放縱安逸?有沒有繼續因有為法而迷醉?以這樣來勘驗自己還有多少進步的空間。就算是已證得初、二、三、四果,無論自己解脫的階位到達什麼程度,一個禪修者內心進步的方法,就是要繼續綿密地觀看:還有什麼東西讓他產生出錯誤的安逸感?還有什麼東西讓他誤以為是可靠的,因而產生出放逸的狀態?原始佛法的智慧從來無關於真空妙有,原始佛法的智慧來自未雨綢繆,能夠分辨可靠的和不可靠的安全。

 

修行,就是要不斷去挑戰「安逸感」與「熟悉感」

在演講的最後提醒大家,漢傳的佛教流傳過這樣的一句話:無量劫來生死本,癡人認作本來人。意思是:從不可思議無量劫的過去一直到現在,你若看不透我們執著的根本,還被愚癡所蒙蔽,就會以為這是我們的本來,是我們的自我最核心、最珍貴的一部分。

 

這句話要如何解釋呢?一般的修行人都講自己在修心,我們的心能夠解脫了!很多人說「修行就是在修心」,接下來的疑問是:那我們解脫了之後,這個心跑去哪裡了?之所以會問這樣的問題是因為我們認為:「心」就是我的最重要的核心,「自我」最終就是這個心。

 

可是,佛法有一個非常革命性的說法:就連我們的心都不是我們的心,更何況是其它的。

 

什麼叫「就連我們的心都不是我們的心」?你若觀察眼前的當下所產生出來的念頭、記憶、影像等等的,你會發現這些影像、念頭、記憶的產生,在很大程度上你是無法控制的。也就是說,如果這個時候有人問你:某某人他叫什麼名字?有可能你記得起來。可是你若像我,隨著年歲的增長,記憶力愈來愈退失,你很有可能會記不得。也就是說,最終那個我執的根本是在什麼地方呢?就在於我們還認定「這個心是我的」。我們無法看到,這個心所有的項目、現象、活動,最終都是不可依靠、不可控制的。若你去仰賴它、把它扛起來,它就會變成包袱。

你想像得到這樣的解脫嗎?連心都不用扛!我們所講的不執著,不只是不執著世間的財富、情感、名利、得失,而是包括這個心。我們要時時刻刻地保持警覺,知道就連這個心,這個我們認定為自我的部分,都不用扛起來。如果連心都不用扛起來,那還剩下什麼東西在製造壓力呢?還有什麼東西會造成我們的苦呢?這才是佛陀的遺教~「不放逸住」真正的意涵。佛陀要我們不斷地看到:執著的來源是什麼?它來自於安逸感與熟悉感。修行就是要不斷去挑戰,這樣子的安逸感與熟悉感。

 

平常要如何觀察「就連自己的心都不是我的」

「就連自己的心都不是我的」,平常要怎麼觀察呢?就用一個例子來說:靜坐時,內心有很多的雜念等內在的活動,此時內心能夠保持「平捨」的心境,去觀察那些喋喋不休的言語。一般人聽到喋喋不休的言語,馬上就聯想到「自我」。這個喋喋不休就是「我」在講話、「我」在想事情、「我」在定義「我」跟宇宙之間的關係是如何,我在規畫未來要怎樣…等等。若能夠以平捨的心態,來觀察那個「喋喋不休」,好像在傾聽大自然的聲音、戶外的風吹過樹林的聲音、風吹過風鈴的聲音。或者是聽到跟自己無關的陌生人在聊天。持續觀察一陣子,就很容易產生厭離心。

 

不知道大家是否有過這樣的經驗?在候機室等候飛機,等得很無聊了,大家就喋喋不休地跟人家聊起來了。坐在他們旁邊傾聽他們講話的內容,發覺這些話語的內容都是不關己身、是不太有營養、沒什麼興味的東西,很快就會覺得很無聊、很無趣。實際上,我們內心呈現出來的念頭、語言,大部分也是如此。如果客觀地看,就會發現它們是很無聊、很無味,好像是一位嘮叨的人一直在喋喋不休。這些嘮叨並不是有建設性的話語,而是一個很緊張、很焦慮不安的人,透過喋喋不休在抒發他焦慮的情緒。

 

為什麼我們會那麼喜歡傾聽這種內在的聲音?為什麼會那麼在乎,我們內心產生出來的念頭呢?因為我們都抓著這些念頭,以為它們都是跟「自身」有關~我的念頭跟我切身的命運有關。所以,很容易在傾聽內在的聲音時,陷入自我陶醉。心理常常呈現出「我長得多漂亮」、「我多麼有才華」或「我多麼沒用」、「我多麼笨」、「我的業力多麼深重」。若能抱著「傾聽陌生人講話」的心態來看待這些言語,此時就是在修「非我」。

 

傾聽大自然的聲音,風吹過山谷的聲音、風吹樹葉的聲音、在機場聽到那些跟自己無關的人在不安地交談著。用這樣的角度來看待,那麼就連內心很煩亂、有很多噪音的時候,都可以禪修、都可以靜坐,都可以在這樣的場合中,繼續修「非我想」。從這樣的角度看到:就連這個「心」都不是我的、無法全然掌控、不可依賴的。

 

【問  答】

問:平捨心的建立是否也需要一些忍受力?例如靜坐時面對身體的痛、癢,是否以接受痛、癢的存在,不去動它來練習平捨心?

 

答:可以分成幾個角度來講,第一、「平捨心」是否一定要建立在忍耐癢上面?很多的禪修中心建議:癢起來就不要理它,痛起來也不要理它。那是一個可以下手的方法,但不是唯一的方法。就算去抓癢或腳痛時換姿勢,都還是可以修學平捨心。好比說,可以去觀察抓癢的過程中有多少的焦躁感?如何去紓緩這個焦躁感?一看到抓的動機跟動作,能夠歷歷在目地感受到你是如何在承擔。你的內心是如何產生出動機?如何允許這些動機、觸感穿透自己?

 

也就是說,要修學平捨心並不一定要忍受這些感覺。有些時候如果想給自己一點挑戰,癢、痛、痠麻的感覺產生了,要刻意去看在這樣的狀況當中我有多大的忍耐度。這又是另外一種遊戲跟實驗法,但不是唯一可以修學平捨的方式。而且這樣的方式,如果沒有精確地瞭解平捨的意思,很容易就變成壓抑。如果癢、痛的產生你只是無動於衷不去抓,有可能變成是一種壓抑。只是讓我們的意志力變得非常堅強,或者對於正在發生的事物,變得比較沒有敏感度。

 

最好是能夠多元、精確地瞭解平捨。像剛剛講到:什麼是從焦躁感產生出來的反應?什麼是從緊張產生出來的反應?在日常生活中如果能做得到平捨,很容易可以體驗到身心的輕安。因為當你處在平捨的狀態時,內心一定是不跟貪、憂相應的,很多沒有必要、沒有建設性的反應模式就休息了。當你在平捨時,力氣並不是放在逃避、壓制或盲目的控制上,而是處在一種省力、有效率、輕鬆的狀態。

所以平捨到底是什麼?你自己可以感覺得到!若是處在平捨的狀態,心自然而然很容易安定下來,並且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當下的活動模式。

 

問:阿姜Jeff曾經講過「鍛煉平捨的身心,讓它像大地一般承載…」,另一個講法就像河水一樣,即使加一把鹽也不會感覺鹹…?

 

答:這兩個例子是出自於兩個不同的經典,講述的是兩個不太一樣的東西。像一包鹽如果灑到湖泊裡,然後舀起一湯匙湖水來嘗,不會感覺湖水因此變鹹了。若是同樣份量的鹽放進一杯水裡,這杯水就不能喝了。經典裡主要的意涵是指智慧的功德:一個有智慧的人,可以因為智慧的力量,令自己不被過去所做的不善巧的事情,所產生的惡報給徹底地湮沒了。

 

你所講的第一個例子,在《阿含》裡也有這樣的經句。漢文的講法是:大地不擇而載,水不擇而洗,火不擇而燒,風不擇而吹。「不擇」就是沒有挑剔。意思是,大地不會因為這是狗大便,覺得噁心而不承載它;也不會因為這是黃金、鑽石而趕快去捧起它,不管什麼事物大地都能夠承載。水也是這樣,不管是污穢或乾淨,都能夠無分別地洗練它。火也是這樣在燃燒、風也是這樣在吹拂。佛陀用四大來比喻修練平捨可以取這樣的相,這是一個很好的方式。

 

人都有一種習慣性,會自圓其說、給自己找藉口。例如內心有焦躁感產生時,會覺得這個時候還不用修行。因為我最近發生了好大的事情,我太太要跟我離婚,或是最近我的小孩出車禍了、最近我搬家了……。因為我很不安、很焦躁,所以這個時候不能修行!等到這事情過了之後,我才…。

 

佛陀教的「不放逸住」的態度,是指任何時刻都用得上的。在我們覺得沉不住氣、無法承擔了,那個關卡正好就是我們最需要鍛煉的時候。不管是多麼骯髒、污穢的境界,都可以像大地一樣的承載;都能夠像水一樣的洗練它。日常生活中,有的時候覺得修行很舒服:修得真好,心很安靜、很聽話、明白什麼叫平捨…,那個時候是修行的好時機。反過來,如果你覺得煩惱特別多,靜不下來、不能安定、亂哄哄的…等等不順意的現象,在這個時候如果還能保持「非我」的態度,只要態度是正確的,也都是很好的修行時機。

 

問:有一次靜坐即將要入定,聽到外面「碰」的車門聲,使我害怕不敢入定,從此就入不了定了,請問要如何對治?

 

答:第一、要瞭解佛法的禪修不是這樣的二分法。所謂的「入定」不是一件事情而已,不是有一種定你要去入它或是沒有入。而是有很多不同的境況、活動的方式,會幫助你體驗到不同程度的智慧、明覺、安定、快樂、平捨…等等。所以不必把入定想得那麼二分:「我今天都沒入定!」就算今天靜坐時沒有很安靜,我們都可以培養其他的特質。

 

好比說在不安靜之中學會耐心地跟不安靜相處。或是在不安靜之中培養不氣餒,有恆心、耐心、很從容、不斷地活在當下。讓心像鏡子一樣,能夠觀照這些動盪不安,而不會因此令自己產生動盪不安。也就是說,修學所謂的「定」不是一種狀況,而是有很多不同的活動方法。我們要去瞭解這些活動的方法,知道它是怎麼產生的,怎麼熟悉它、使用它,這才是修定最重要的目標。

 

第二、你提到「有害怕的感覺而入不了定」。我以前在醫院做義工,看到很多人在面臨死亡的時候,潛意識裡有很多根深蒂固的害怕會跑出來。有的人在日常生活中看起來天不怕、地不怕,因為每一個人都有他的尊嚴、都在要面子。所以在朋友、家人面前,要表現得很從容、很瀟灑、不在乎。可是面臨生死關頭,發現到最親愛、最可靠的身體跟記憶都不可靠時,那時候的害怕,甚至會讓一個人大小便都失禁,呼天嗆地、哭爹叫娘!有可能會產生這樣的情形。

 

我們在學靜坐的過程,往往會遇到一種障礙,使得我們無法進入更深的定,放不開某些事情,放下的程度不夠徹底。舉個例子,在佛教講的定境裡有一種定很特別,這種定的特色是身體影像的感覺會消失。如果要進入這樣的定,必須要有很大的程度把身體當作是「非我」。也就是說,身體不是你落腳的地方,你願意暫時地把身體的觀念跟觸感放開來。可是很多人當他要經歷那樣的突破點,到了準備要把身體拋開的臨界線,第一次經歷到身體的感覺消失,他會慌亂。

 

因為,“you feel like you’re no longer in control.” 平常你感覺有個具體的東西可以抓著、控制著,此時這個東西不見了。一般人的心,在還沒有受過訓練之前的慣性,以為東西消失了是一種失去,失去控制是很可怕的事情。不知大家有沒有做過這樣的夢:夢到自己在開車時睡著了,在夢中突然驚醒,「我在開車耶,怎麼可以在這個時候睡著了!」就是那種失去控制的害怕。

 

在入定的時候,是一個層次、一個層次的,像在剝洋蔥一樣,把粗糙的活動一層一層放下來。隨著放下粗糙的活動,你能夠觀察到愈來愈細膩的活動。最終幫助你看到,所有的活動都是不可執著。這裡面沒有一絲一毫的自我,沒有一絲一毫可以掌控、值得去抓的東西,禪修最終的目的就是這樣。

 

在禪修的過程中,因為要放下一些很習慣性的,認為是由你掌控的東西,在放下時很容易會遇到驚恐。這時要怎麼辦呢?其中一個作法是繼續修「非我觀」。去看你怕的那個部分是「非我」,自我不會因為放下這個部分而受損。那個自我本來就是不可抓的,不會因放下自我就失去了什麼。本來就沒有自我可抓取,抓的只是海市蜃樓。看清楚這一點就能夠認知到修行不是把自我消滅掉,而是發現本來就沒有這麼一回事。

 

「自我感」是透過活動,讓你以為控制到了什麼東西,而產生出來的幻覺。所以你放下的只是那個幻覺,而不是一個實質的、對你有利益的東西。

 

平常「放下」做得愈徹底,靜坐之中要進入定境就愈加平順。原始佛法傳統流行這樣一句話:證得初果以上的聖者,要入禪那、進入色界禪,會比起凡夫要容易許多。因為色界禪有一個很大的特色,就是來自於放下控制感,放下因為焦慮而產生盲目要控制事情(being control)的衝動。當你能夠化解掉這種焦慮,這種根深蒂固需要控制、依靠的焦慮感化解時,就很容易進入到很深的平捨。心能夠隨順著經驗之流,允許一個不能掌控的事情發生、消滅,其中就已經有很深的定力在裡面。初果斷除我見,體會過出世間的放下,對於禪境中無有顛倒恐懼的放下,是比較容易做到的。

 

過去曾經有同修說:我靜坐時出現空空盪盪、好空好空的境界,我知道只要一進去,就會有從來不曾有過的安靜。可是我很怕、不敢進去,怕進去就出不來了!

很多人以為「進去就出不來了」。你可以提醒自己:那些丟了之後就會拿不回來的東西,本來就不值得保有,可以盡情地丟不用擔心。那些真正寶貴的東西,要丟都丟不掉。不用怕內心本來自由的本質,會因為入定、自我的執著消失了,就使得這個部分也消失,沒有任何條件可以動搖「不執著」的本質。所以盡量安心地放開它,最終你放開的都不是那個自由的本質,你放開的只是抓的動作而已。

問:佛陀教羅睺羅:「當觀所有諸色,若過去、若未來、若現在,若內、若外,若麤、若細,若好、若醜,若遠、若近,彼一切悉皆非我,不異我,不相在,如是平等慧如實觀。」這一段經文,是不是老師剛剛在教我們的內容?

 

答:對!佛陀說:三果、四果聖人平常以何為住?也是常常住於上述的內容:繼續看到所有內心呈現的境況,都是不安穩的,不要跟它糾纏,不要把它扛起來。綿綿密密地觀察:有沒有糾纏的地方?有沒有扛起來的地方?有沒有「盲點」,也就是隱隱約約對它產生幻想,覺得它能提供給我「我要的安逸感、安全感、美好的、平安的」。還是能夠保持高度的警覺,知道這不是家、不能落腳。不要在這個地方製造出另一個自我,不要把包袱扛起來。一個人只要不斷地維持這樣的用功,就能夠淨化內心所有的煩惱,達到徹底無漏的境界。

 

問:剛剛同修提到對入定感到恐懼,與其把焦點放在入定,可不可以把焦點放在:是什麼東西在困擾著他,從這裡下手去化解困擾?

 

答:對!大部分的人入定是用專心、意守的方法,並不是最有效率的。最有效率的方式是去看:什麼樣的活動、思考方式、應對方式在困頓著你?讓你的心不能開朗、明淨、安頓。是什麼活動在增長、製造焦慮感?也可以透過改變念頭、放鬆身體、調理呼吸、改變應對境界的方式…等等方法,讓焦慮感緩解或消失。焦慮感的緩解跟消失,就是定境的一種。

 

問:老師講過,佛陀講的定力是來自於身心很放鬆,自然而然生出來的定?

答:對!用廣義的角度來瞭解定力是更有幫助的。這就是為什麼佛經裡面,佛陀常常教導:用慈柔的態度、用慈心充遍你的知覺。你的心在接觸境界、接觸身體的時候,都是跟慈柔相聚的,光是這樣就能入色界禪,原理就在這裡。所以原始佛教的定力,大多並不是跟專注力有關的(持咒、意守等的方法,原始佛經中是看不到的),佛教的定力,是直接跟智慧有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