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拍【動詞】
某種靈長類的特殊動作，伸長前肢，以光學器具對準自己，曝曬（大多是）臉部表情或手勢，並供群聚觀看的社交行為，有時夾帶求偶動機。

但當曝曬的部位不是面部，而是其他器官，經常會引發族裔轟動、讚賞或嘲笑，更刺激的是：瘋狂追逐或社會制裁。

講完了，浮世繪主編交待我：一千三百字寫自拍，但似乎，一百三十字就能完成任務。

然而，這樣就講完了嗎？我不是正著手一篇關於自拍的小論文，蒐集了上萬字的素材，卻苦於找不到第一個音符；然後，不小心被浮世繪偵測探知，因此受命上場指定打擊？

起源是這樣的，有天醒來，我赫然發現，網路上出現一個熱門關鍵字：「自拍」。千百張年輕、表情豐富的臉，羅列在網頁上，擠眉弄眼，熱切邀請我去參觀他／她的臥房風景及青春痘，甚至是新練就的二頭肌，或十六連拍。

瞬時我想像，在傳統相機的年代，若有人拍了一堆自己的古怪照片，整理成一本本厚重相簿，然後放在敦南誠品或新光三越門口，供不特定人翻閱瀏覽，一定會被認為「啊，好可憐，真是奇怪的小孩…」然而，據報導，台灣的自拍網站至少有七、八萬個；最熱門的Taipei Link，會員更已超過二十萬人。

於是我揹起數位攝影機、錄音筆、還有一缸子的好奇心，找了幾位網路上的自拍玩家，彷彿三藏取經般，朝「自拍」這座火燄山出發。

結果，當我提出我的疑問，這幾位自拍玩家看著我，臉上寫著「啊，好可憐，真是落伍的叔叔…」然後狠狠教訓了我幾件事，跟自拍有關的事，以下是一小部分摘要，至於他／她們羞辱、憐憫我的用語，暫且隱去。

○鏡子——
小君說：「自拍就像鏡子啊，可以留下自己的表情。像我的室友，一邊吃麵一邊也能照鏡子，有了自拍，我們就能清楚看見不同角度的側影呀。」

自拍不只邀請世界觀看，更重要的，是觀看自己的方法；他們每天花半小時以上，在穿衣鏡前、梳妝鏡前、電梯的三面鏡前、路旁汽車車窗前…確認自己的眼耳鼻舌身意。數位相機，只是他們另一個反射工具，讓他們隨時與自己的倒影共舞，像是兩尾拍動雙翼的魟魚，在人世間結伴而游。

○玩具與日記——
小狐貍說：「心情好時，就跟朋友約定主題一起自拍，比如細肩帶、扮醜臉、化妝品大賽；心情不好時，就在鏡頭前拍個哭臉，就像寫日記一樣…」

女作家蘇珊宋妲（Susan Sontag）曾說，傳統相機像「武器」，是白人中產階級男性獵取世界的工具，所以裝底片叫loading a camera，瞄準對焦叫aiming，按快門拍攝是shooting。

然而，自拍者手上已不是武器，而是玩具，是小男生「樂高加搖控汽車」的延伸，是小女生「芭比娃娃加家家酒」的延伸；在數位相機裡，他們躲進了彼得潘的世界，與自己、與同學、與戀人分享幻想、扮演角色，並不斷追問「這是我嗎？真的是我嗎？」

他們像流水帳一樣紀錄自己，並上網展示，向世界炫耀、確認、發問。

○意義的單車——
奈奈說：「我拍我與星巴克、我拍我敷臉、我拍我擠痘痘、我拍我變瘦、我拍我與玫瑰蕾絲窗簾…」

數位與網路敲門，自拍者打開私密房間，熱烈歡慶著機械複製的時代，並拍下身邊看似無意義的微物世界。

如果說，我們家中珍藏的「家族老照片」，像是一輛記憶的幹線公車：稀少、陳舊、具有族長意識、同時是家族共享的圖騰；「家庭生活相片」是記憶的四門房車：以家戶為單位，限乘四至五人、家長乘坐駕駛座、握有方向盤。

那麼，充塞在網路上的自拍相片，就是一架架意義的單車：輕盈、絕對個人化、負載一到二人、隨時向世界的劇場出發，一路上穿過草原、橫越巷道，沿途紀錄自我的愛、隨興的歡愉、還有存在的微小喜悅。

註：若你／妳自認熱愛自拍，且願意接受作者訪談，歡迎電郵至：isay0428@yahoo.com

（原刊於中國時報浮世繪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