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06-03 22:43:15turtle

有人問我關於五年級的「懷舊」與「反對」

有人問我關於五年級的「懷舊」與「反對」,這是我刊登於六月二日中時「人間」副刊上的文章,提供本台朋友參考。

【五年級要幹什麼?】

去年六月開始,台灣社會對於世代現象的懷舊順序似乎有些錯亂。現在三十至四十歲之間的《五年級同學會》、《學運世代》陸續出書,不但在網路與平面媒體掀起一陣討論熱潮,「人間副刊」、《誠品好讀》更製作專題與舉辦座談會探討,反倒是五十至六十歲之間的《青春之歌》一書卻姍姍來遲,在時序上難免令人有些錯愕。

做為對《青春之歌》深深動容的《學運世代》作者,我有一些比較個人、幽微的觀察與感觸,既想向之前青年世代如火年華致敬,也想與同世代的焦慮心靈共勉。

首先,我想談談懷舊。民國五○年代出生的「五年級同學」,為什麼這麼快就開始懷舊?

在去年十一月十日誠品書店那場座談會上,我在引言時將五年級同學定位為「在新軀體內住著老靈魂」的最後一代,因為處於大時代劇變浪頭的遺緒,所以在心靈上會覺得與年紀大上一截的三、四年級比較近,卻可能與只小三、五歲的六年級距離遙遠;楊照接著說,五年級有一種「特別的造作」,正因為沒有完全趕上斷裂前的那個特殊時代,愈是想要追趕,就愈是氣急敗壞;「五年級同學會」催生者mimiko則認為,五年級在網路上有一種被六年級追趕而產生的孤寂,「懷舊」因而成為五年級可以「打敗新人類」的唯一優勢。

現在看來,我們在那場座談會上的對話與詮釋,顯然都太過抒情,來不及探觸一些更深刻的社會性因素。

◎五年級提前懷舊來自於急速的商品化

五年級提前懷舊,很大一部分原因應該在於台灣社會的急速商品化。

放眼當下,連政治、媒體、宗教、文化領域的所有原素,都已被巧妙拆解而快速轉化成消費性商品,歷史書寫與世代現象又何能例外?種種「應該被懷舊」的東西逐一商品化而失去消費吸引力後,五年級適時提供了新的懷舊主題與消費方向;而當所有「可以被消費」的東西都一視同仁而無道德高低後,消費懷舊還會特別計較年代是否久遠、主題是否滄桑嗎?

另外一部分原因,我是在看完《青春之歌》後才更加了解。

鄭鴻生、錢永祥兩位台大學長的真誠回憶顯示,三、四年級之所以不願輕易懷舊,是因為他們當年挑戰黨團威權體制而尋找出路時,在「自信不平凡」外觀下是多麼的「狼狽不堪」。正因為這種五年級難以全然體會的狼狽與不堪,才使得三、四年級以及更早世代不願輕易回首;換句話說,五年級不過是在一種相對「幸福安逸」的狀態下,比較敢於面對沒有那麼狼狽不堪的慘綠年少罷了。

當然,我們還必須從世代交替的權力接班角度來觀察。

無論是否做好了準備,僅就年齡而言,五年級也已來到在社會各領域爭權卡位、競相出頭的關鍵時刻。五年級能否真正引領風騷甚至當家作主,其實還有待觀察;但不容諱言的是,在還未提出嶄新價值觀與拆解既存遊戲規則之前,藉由懷舊來彰顯與上下世代的差異,已經是五年級「驗明正身」、宣示接班順位與存在價值的重要社會儀式。

儘管五年級還有很多提前懷舊的原因(最近又有本《五年級青春紀念冊》問世,提供更大量的懷舊記憶與素材),儘管相關懷舊作品的出書動機看似偶然(《五年級同學會》是在「明日報個人新聞台」面臨關台危機時,mimiko號召包括我在內的六位網友留下歷史記錄),我相信背後或多或少都存在上述社會性因素。

整體而言,五年級這一代人之所以能夠活得相對從容自信、無畏無懼,乃至於能夠提前進行懷舊,難道不是建立在從二二八事件、五○年代白色恐怖、美麗島事件以降,之前青年世代在挑戰威權體制時的種種狼狽與不堪之上?

因此,我仍然相信,總有一些很難被消費、很可能狼狽不堪、與權力接班無關的東西,值得台灣社會投入更多與更長遠的懷舊。

針對解嚴前後成長的五年級世代,「學運世代」很清楚只是一個觀察切面,如同可以用「反戰世代」、「民歌世代」、「嬉皮世代」切入美國六○世代,但美國六○世代卻未必盡皆反戰、民歌、嬉皮一般。不是活躍學運分子、只是學運氣氛感染者的我,對於學運世代同儕在過去十年掙扎焦慮的某種觀照,其實也只是在「看見別人」中,同時「看見自己」而已。

一九九一年底國會全面改選與反對黨迅速壯大之後,政治機會結構大幅開放吸引了學運世代大量投入政治部門,並且在政壇逐漸扮演重要角色,這無疑是五年級世代現象中極其特殊與值得重視的面向;即便如此,相較於政治部門衝鋒陷陣的學運世代,我個人對於留在社運部門長期奮鬥耕耘的學運世代,毋寧有著更高的敬意與肯定,並相信這是五年級世代現象中更為珍貴而值得深刻挖掘的部分。

◎五年級是電視世代加上解嚴世代

而在更廣泛與更具普遍性的指涉意義上,楊照在那場座談會中提出的「電視世代」切入點,以及我在總統府上班的朋友周奕成主張的「解嚴世代」意象,我覺得都具有一定的說服力。或許,在「學運世代」拋磚引玉後,我們可以從「電視世代」、「解嚴世代」等切入面向,繼續多元觀照五年級的生命情懷與世代精神。

世代,我個人相信,在寫「人」而非寫「史」的立場上,不論是學運世代、電視世代、解嚴世代等觀察切面,都不存在「代表性」的問題。坦白說,在這個個人主義抬頭的年代,誰願意被別人代表、誰又能夠宣稱代表誰呢?《學運世代》一書不過是四十二個學運參與者畢業後第一個十年的生命歷程而已,如同我知道《青春之歌》一書副題「追憶一九七○年代台灣左翼青年的一段如火年華」也引發類似的「代表性」思考,但絲毫不影響我掩上《青春之歌》後的內心波濤洶湧。

當我看到《青春之歌》書中描寫郭譽孚在一九七三年於台大校門口自刎明志,郭譽孚脫險後說那是「以生命和鮮血演出一個真誠追求真理的戲碼吧」時,我並不會就此以為,鄭鴻生等少數人的激越情懷就等同於那一整個世代、他們的左翼思維就代表那個年代所有左翼青年的內心掙扎;但是,我相信郭譽孚自刎明志、鄭鴻生等人尋求出路的意象,與劉大任的《浮游群落》一般,已足以印證「保釣世代」所處的某種時代氛圍。

在這層意義上,我相當贊同錢永祥在《青春之歌》跋文中提及的,包括學運世代及之前的青年世代,都應該開始整理出更多的《青春之歌》,我相信這有助於深化關於世代現象及「代表性」的思考。

最後,我想談談「反對」。錢永祥對於「反對」這個概念的提問與質疑,正是我最想向之前幾個青年世代致敬之處。

在這個年輕一代不識「學運」為何物,「白色恐怖/四六事件」、「冷戰體系/保釣運動」、「黨國威權/野百合學運」更早已物換星移為「政黨輪替/網路世代」的年代,討論「反對」確實有些格格不入與太過沉重。

但是,恐怕唯有到五年級同學為止,還會對生命中究竟「應該反對什麼?」「為什麼要反對?」「反對精神依舊還是已經變質?」這些命題如此在意與耿耿於懷。

錢永祥認為,台灣在以多數族群為名掃除威權體制以後,「反對」僅剩下「反對國民黨」的意思,而反對的理據也已萎縮到「台灣意識」的底線本能。

我不知道有多少學運世代同儕能夠接受這種「反對只剩下反國民黨與台灣意識」的簡化論斷,但我知道,許多學運世代朋友在政黨輪替、惡魔黨終於倒台後,的確陷入巨大失落感與嚴重焦慮。而在傾向當權者的「阻止保守勢力反撲」與傾向民間的「終身的反對者」之間,不少人更有過深刻的掙扎。

換另一個角度來看,當初一心想要改造台灣社會的學運世代,如今究竟改變了社會、還是被社會改變了?回首過去十年生命歷程,究竟是社會變了?還是自己變了?如果不能改造社會、是不是就只能被社會改造?如果不能提出新價值、挑戰既有遊戲規則,學運世代的「取而代之」又有什麼意義?事實上,國民黨倒台只是一個非常短暫的時間點,這個時間點一過,「反對」的問題就如排山倒海而來,繼續糾纏著學運世代的心靈。

◎從一而終的學運世代何在?

我同樣不知道,在左翼反對觀遭長期壓抑而相對苦悶的今日,在自由主義反對觀早已斷裂而無以為繼的今日,有多少當初激進左傾或堅持自由主義精神的學運世代,還能如同錢永祥等人對左翼或自由主義反對觀那樣「從一而終」?年少輕狂也好、擇善固執也罷,僅就這種從一而終的堅持與執著,之前青年世代不變的志節與理想性,終究仍以一種動人的力量在台灣社會潛伏激盪。

讓我們聚焦於最近發生的幾個例子,從是否開放八吋晶圓廠西進的公共政策辯論,到國安局機密資料外洩的國家安全與新聞自由之爭,再到各政黨間以「忠誠」、「叛國」為名相互攻訐惡鬥;即使在台灣主體意識、本土認同的前提下,我仍然無法理解,學運世代從政者如何能夠忍受台灣社會某種以「愛/不愛台灣」作為劃分的二元對立、簡化粗糙、粗暴專斷氣氛?如何能夠繼續默許以「愛/不愛台灣」為名所遂行的族群動員與政治鬥爭?又如何能夠對自己身處這股僅以「愛/不愛台灣」做為反對判準的社會洪流而無動於衷?

我心目中「終身的反對者」典型,是已過世的美國記者I.F.史東對抗麥卡錫主義的獨立思辨與大無畏精神,以及薩伊德在《知識份子論》中強調的「從事批判和維持批評立場」,至於落實在台灣社會的泛政治化環境中,比較接近錢永祥在《縱欲與虛無之上》一書中分析的「公共型知識份子」。

所謂「公共型知識份子」,錢永祥的詮釋是「以開放而平等的方式針對議題進行說理……藉非權威的方式在差異之間形成共識」,而唯有不訴諸人格、身分、學術、專業、傳統、信念等權威,才能建立所謂「公共」的說理。

這種「公共型知識份子」容或不夠激進、不夠強烈,但就一個任何討論都停留在「只問立場、不問是非」的時代而言、或就一個希望重新尋找「反對」內涵的年輕世代而言,或就一個像我這樣希望在新聞志業扮演終身反對者的個人而言,我相信已足夠做為社會劇變中企求安身立命的一方淨土。

在統獨與省籍意識非理性糾纏、黨派惡鬥彷彿永無寧日的此時此刻,堅持一定的批判精神、理想主義,努力扮演稱職的「公共型知識份子」,或許已是五年級同學/學運世代對於「反對還剩下什麼內涵」的重要回應。


※作者註:本文題目與內文小標皆為「人間」副刊編輯所加,與原文題目、小標有所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