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05-20 01:37:31turtle

有人問我關於曾振農

有人問我關於曾振農,外界看他樓起樓塌,我只在意他對人性尊嚴的糟蹋。

一九九二年三月八日,才四十三歲就有「台灣涼椅大王」、「嘉義黃派教父」之稱的曾振農,在他賴以發跡、佔地八十甲的台灣涼椅公司,舉辦席開八百桌、政商冠蓋雲集的「春之饗宴」。那張在報上刊出的壯觀照片,那種不知其人為何方神聖、手筆卻如此闊綽的驚訝,對於才擔任政治記者四個月的我,真可說是印象深刻。

但我當時怎麼也沒有想到,不過幾個月之後,曾振農會從「幕後金主」抬轎身份跳出來自己參選立委,而我會在下鄉巡迴採訪選舉現象時,有機會近距離觀察這位一方之霸。

那是我第一次以記者身份前往中南部各縣市,也更加見識到南北城鄉生活與新聞作業生態的巨大差距。儘管我出生於南投埔里,儘管我極力維持低調謙遜,但帶著一副「台北人」、「中央記者」姿態下鄉的我,身上仍無可避免帶著「從台北看天下」的虛矯無知與巨大偏見吧,這是我對此次巡迴採訪的部份忐忑之情。

所幸報社各地特派員大多友善熱情,除了積極代邀我想見到的採訪對象,對於我自覺或不自覺流露出的「台北觀點」也給予極大包容。來到嘉義縣時,嘉義特派員更親自出馬,開車帶著我長驅直入位於竹崎的台灣涼椅公司,否則初出茅蘆、毫無人脈的我,還真是不得其門而入。

進入曾振農競選總部後,他穿了件像是中山裝的寬鬆襯杉出來,比我在照片上看到還要大塊頭。他熱情招呼的神態,一眼就看得出來是那種作風海派、豪爽義氣型的人物,但我其實很清楚,如果不是嘉義特派員夠力,他根本不會鳥我,更不屑回答我這個毛頭小夥子的問題。

整個採訪過程其實平淡無奇、行禮如儀。我問了些原本就準備好的題目,無非是他為何要從幕後走到幕前、他要如何面對與昔日戰友為敵云云,他也像是回答了一千零一遍一般,用很草根的語氣說著,政局變化讓他想要站到第一線、與昔日戰友仍可以創造雙贏之類的標準答案。

真正讓我覺得無比震撼的,是他使喚人的方式。

曾振農碩大的身驅一坐進沙發,口中立刻發出「三十六號,去拿水來」、「五十二號,等一下準備開車」、「七十七號,打個電話給XXX」等一連串指令,儘管那些號碼、指令內容我已經忘得一乾二淨,但是,他那種稀鬆平常、理所當然、天經地義的語氣和神情,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從頭到尾,除了他太太之外,他對競選總部所有的人都叫號碼而不叫名字。他有能力把對每個手下的代號記得一清二楚,卻彷彿記不住他們名字的任何一個字;他有權力只憑代號就能差遣任何下屬做東做西,但卻像是在調度沒有生命靈魂的機器人。

這種人與人之間缺乏基本尊重的互動方式,這種一個有權力的人命令沒有權力的人的使喚方式──即使他們之間存在老板與夥計的雇用關係,即使這些沒有名字的人看起來並不在意──我都完全無法接受。

這種強烈的刺痛感,在我的內心深處始終無法平息。儘管我們微笑告別、我也禮貌性預祝他當選,但我必須承認,這是一次極不舒服的採訪,我也絲毫不樂見這位地方派系要角進入國會。

離開竹崎的路上,腦海中浮現的不是曾振農那棟七層富麗堂皇、當時省主席連戰題字落款的「穠華樓」,也不是「穠華樓」內令人瞠目結舌的豪華餐廳與黃金馬桶,而是那一個個「三十六號」、「五十二號」、「七十七號」的模糊身影。

看著鄉間景物一一從車窗外快速掠過,我不覺得這種刺痛感是來自於我的記者身份,我也不認為這種刺痛感是受到我自覺或不自覺的「台北觀點」所影響,我很清楚,這種刺痛感是來自一種同樣做為人的感同身受──如果換成是我,我願不願意被叫做「二十二號」或「四十四號」,然後從此忘記我的姓名?

這種刺痛感更提醒我,我的生命中也曾被如此羞辱過,只是那個地方叫做新兵訓練中心,那種關係叫做特別權力關係。因為在那種特殊的場域被迫接受那種不能拒絕的權力,所以我必須忘記自己的姓名、記住自己的號碼……

姓名、號碼雖然都只是代稱,本身並沒有意義,但傅柯(Michel Foucault)的社會學理論也已告訴我們,軍隊與監獄等正是「規訓與懲罰」的主要實踐場域。然而我無法接受的是,在軍隊與監獄之外的地方,為什麼還有人要以號碼來踐踏人性尊嚴?

與曾振農熟稔的特派員談著「阿農」這個人,他有不可一世的霸氣,也有大方慷慨的豪氣,更有富甲一方的財力,他平常就是這樣指揮手下……雖然我了解每個人都有著無法一概而論的優缺點,雖然我相信阿農可能有不少值得肯定的地方,但光憑以號碼使喚人這一點,我就無法打從心底尊敬這個人。  

回台北後,我寫了幾篇選舉現象專題報導,挑了幾個比較特別的候選人單獨撰寫人物稿,曾振農就是其中之一。僅憑一次粗淺接觸印象就要對人品頭論足,這誠然是我的不自量力與年輕氣盛,寫出來的東西自然也是眼高手低,但我終究還是把曾振農使喚人的場景放進了這篇人物稿,做為我對此次巡迴採訪內心翻騰的一點小小交待。 
 
在此之前,我對所謂「地方派系」與「黑金政客」的理解,只是一種知識上與觀念上的自以為了解,完全沒有任何近距離觀察做為印証。曾振農雖然只是派系金主而非掌門人,雖然只是作風海派而非真正黑道;但從行前我在台北對嘉義地方派系所做的功課,到下鄉時與派系中人及輔選椿腳的接觸,再到與阿農這樣的派系要角見面觀察,這才真正開啟了我實際了解台灣政治生態的另一扇窗口。
 
十年匆匆過去,我換了不少新聞路線與位置,又進行過很多次巡迴採訪,近年更已轉赴另一家報社工作,但我再也沒有到過「穠華樓」。曾振農則在連任三屆立委後,遠離國民黨陣營轉投民進黨懷抱,但因本業經營不善,他的政商影響力早已大不如前,甚至被迫淡出政壇改推妻子代夫出征。 

再次下鄉見到曾振農,是去年底在民進黨嘉義縣長候選人陳明文競選總部不期而遇。我和報社同事向陳明文提問時,與陳明文長期交好的阿農一個人悄悄溜了進來,坐在對面向我眨眨眼,言談之間草莽豪爽依舊,但已無昔日的不可一世與囂張霸氣。由於是在陳明文的地盤,我自然無法得知,他是不是還跟十年前一樣,仍然只用號碼來代表一個個活生生的靈魂?

若以「成王敗寇」的叢林法則來評斷,曾振農顯然是一著錯棋、滿盤皆輸。她的妻子雖然當選立委,但他本人連傳聞出任台美電訊公司董事長都遭到朝野批判,台灣涼椅公司更於四月底傳出嚴重財務危機。昔日媒體加諸的「台灣涼椅大王」、「嘉義黃派教父」美譽,今日已變成「叱叱一時、椅涼席散」、「選錯舞台、上錯賭桌」等斗大標題,令人不勝唏噓。

不過,隨著記者生涯由青澀漸趨成熟,我對政治人物的整體評價,早就不以成敗論英雄。對我來說,由於十年前個人親身感受太過深刻,除非出現能夠說服我、對我更具意義的嶄新評價標準,否則不論曾振農今日是英雄還是狗熊,我對他的評價在十年後並無任何改變。
  
當然,僅以一次會面印象就做出十年不變的論斷,我對曾振農的評價很可能失之偏頗、見樹不見林。但是,即使已經擔任十年以上的政治記者,我仍然不知道,對於政治人物的品評標準,除了屈指可數的重大事功之外,還有什麼標準可以超越「維護或踐踏人性尊嚴」之上?

我始終相信,不論遭到多大的變質或扭曲,政治的本質依舊是以人為本、植基於維護人性尊嚴之上。一個尊重人性尊嚴的政治人物,雖然未必就能開創政治新局、創造經濟奇蹟;但是,一個輕率踐踏他人尊嚴的政治人物,更加無法讓我相信其能真正經世濟民、民胞物與。

或許,曾振農擁有許多我不了解的美德優點,我對他的評價只是源於我的巨大偏見;或許,他只是比較倒楣被我撞見那一幕而已,比他更惡劣的政客還不知凡幾。即使如此,都不影響我試圖以對人性尊嚴的維護或踐踏做為判準,來觀察、評價我所報導的政治人物,以及正視、反思我自己所承擔的政治記者角色。

然而,在台灣社會愈來愈只講政治而不講人性、只問立場而不問是非的此刻,統獨意識型態與藍綠黨派立場早已凌駕於人性尊嚴之上,成為媒體與各界檢驗政治人物最重要與最後的判準,人性尊嚴只能在其中載浮載沈、隨風飄盪。

如果有一天,維護或踐踏人性尊嚴,已經不再是這個社會評斷政黨及政治人物的重要標準,人性尊嚴也已不再具有任何意義與價值,那就是我該向政治記者角色告別的時候了。

有人問我關於曾振農,希望有一天,所有人的名字都不會被號碼所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