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01-07 03:19:45turtle

有人問我關於記者休假

有人問我關於記者休假,有些時候,休愈長的假,愈覺得自己像是籠中囚鳥,插翅難飛。

親愛的朋友,你說很多人羨慕記者的自由,喜歡記者彈性、刺激兼具挑戰性的生活;我說記者的作息型態雖然自由,但不代表心靈狀態的無限悠遊,尤其是在休過長假之後的驀然回首。

我最近這次長假,最可以看出這個行業若有似無的沈重枷鎖。

由於選戰期間報社停休,累積了一堆假期之後,我決定在十二月二十一日至二十九日讓自己徹底休息一下。休假內容平淡無奇、大睡特睡無所事事。

這樣說好了,我的獨白要旨,不是我在這九天休假期間做了什麼事,而是台灣社會在我休假期間發生了什麼事。

朋友,如你事後所知,在我休假前夕爆發的「璩美鳳性愛光碟偷拍案」,竟然如此一發不可收拾,案情一波接一波高潮迭起,直到我休假結束後仍然欲罷不能,前後綿延至今已達三個星期。

從「獨家報導」雜誌以言論自由之名行侵犯人權、獲取暴利之實,到所有媒體的煽風點火、捕風捉影、刺激人性偷窺欲望,以及所有談話性節目千篇一律的話題與內容,乃至目睹璩案報導篇幅遠遠超過「兩性工作平等法」三讀通過等重大民生法案與公共政策……儘管我已儘量與平日新聞工作習性保持距離,對於所有新聞報導僅只於蜻蜓點水、浮光掠影式印象,但這些鮮明巨大的新聞發展趨勢,仍無可避免如排山倒海般滲入我的休假生活。

親愛的朋友,在這段從新聞工作中抽離、反向觀看自己工作環境的長假期間,我們的整體感受其實高度雷同。我們都對媒體刺激收視率與偷窺欲望的噬血行徑無比厭惡,我們都對記者背離新聞專業的表現大搖其頭,我們也都對這種向下沈淪的傳播環境感到高度憂心與充滿無力感。

但是,親愛的朋友,我們的最大不同,在於你可以一貫保持這種無比厭惡、大搖其頭、高度憂心與無力感;而我,卻終究必須從難得抽離的長假狀態回到現實,再度成為這種媒體生態中的一份子。

休假結束的那一刻,我突然覺得這九天的充分休養生息都是枉然。我的身體固然得到了短暫自由,我的心靈卻再度重回幽囚。

你問我為什麼不出國?朋友,出國只是另一種抽離的形式,無論出國多久、無論出國期間如何可以對這一切眼不見為淨,除非離開這個行業,否則,在我休完長假的那一霎那,我都會失去脫離現實的短暫自由。

那真是一種無所逃於天地間的感覺。就像是齊天大聖孫猴子前一刻才回花果山逍遙,下一刻卻已被如來佛壓在五指山下動彈不得。

回想起來,關於休假這件事──說起來有些不可置信,竟然是我對新聞工作的某種想望與依戀。

一九九一年我踏入新聞界時,根本還沒有週休二日這回事,勞基法也還不容許我享受長假。做為一個初出茅廬的大菜鳥,我的固定休假日是由長官排定的,排定的原則也很簡單:只要不是週末、週日,要休那一天都可以。

過了好一陣子我才了解,週末或週日休假是老鳥記者的「專利」,也是資深記者的某種「特權」。為何如此?一來,方便老鳥記者全家團聚,免得與家人休假日錯開而影響家庭生活;二來,星期假日通常新聞較少,老鳥記者比較不必承擔漏新聞壓力。

說是尊重倫理也好,以職場權力關係視之也罷。總之,不可能所有記者都在同一天休假,否則所有報紙與電視都得立刻停擺,這麼簡單的道理,我這個非科班出身、滿腦子伸張正義的菜鳥記者,卻是進了這個圈子後才恍然大悟。

這種不成文的「默契」,讓我的休假型態恰好與一般人完全相反:一般人休假時,我總是在上班;一般人上班時,我卻常常在休假。

對一個充滿熱情、躍躍欲試、好勝心強的菜鳥記者而言,這種休假方式多少會產生某種挫敗感與嚴重焦慮。

當某天報紙上沒有出現你撰寫的新聞稿時,你會開始懷疑自己在報社的存在價值,並且懷疑自己是否隨時可被取代;而當主跑路線在你休假時發生大新聞,你更會有一種被硬生生剝奪表現機會的扼腕,以及感覺痛失重大新聞臨場感的悵然。

在一種莫名其妙、一廂情願的使命感驅使下,你很容易產生一種「非我不可」的虛矯感覺,稍有風吹草動就自動請纓放棄休假,或是在休假時仍然緊盯著所有新聞線索的一舉一動,把休假搞得比沒休假還要緊張疲累。

不過,這種休假方式對於單身記者也自有其迷人之處。我其實很享受那種當全世界都在忙碌工作時,你卻可以悠哉走進空盪盪的電影院看場熱門電影,或是到淡水坐渡船吃魚丸買阿婆鐵蛋的迷人感覺。對我來說,這就是記者這一行最迷人的某種快感與自由──與一般人作息完全背反的自由。

幾年後,我已經可以優先選擇要休週末或是週日了,勞基法賦予的年假也已愈來愈長,休假這件事對我的意義卻也開始產生微妙變化:我在休假時雖然不會再那麼患得患失,但休假給我的自由感覺卻已逐漸消失。

坦白說,在外在形式上,現在休假不但與以前一樣自由,甚至可能因為假期不斷增加而感到更加自由;而在休假心態上,我也早已認清沒有人不可以被取代,每天都有記者在休假,但絲毫不會影響到每天的報紙發行與電視播出。

但是,在休假結束後面對自己所處傳播環境的整體感受上,這些年來卻是愈來愈不自由。

那是一種無形而難以言喻的深層束縛,隨著收視率掛帥與膻色腥當道的新聞趨勢,一點一滴逐漸融入我們這個行業的骨肉與血液,讓其中的每個人都成為某種程度的「共犯結構」,再長的假期也難以洗滌這種深沈的無力感。

我的假期雖然愈來愈多、愈來愈長,早年那種捨不得放假的心情卻早已一去不復返,逐漸淪為厭倦→逃離→休假→工作的惡性循環。自己對於新聞工作的熱情並沒有消退太多,自己冀望在媒體內奮鬥的初衷也不曾改變,然而,對於難以撼搖媒體思維邏輯、媒體老板意志的無力感卻是與日俱增。

其實,親愛的朋友,不是只有媒體與記者自甘墮落,而是整個社會都在向下沈淪;不是只有第一線的記者自動繳械,而是整個社會都在無形中失去了自由。

這樣的經驗還不夠多、不夠厭煩嗎?不論是長假還是短假,與久違的朋友碰面時,每個人總是問你「璩美鳳VCD第二、三個版本的男主角是誰」、「黃顯洲到底是被仙人跳還是搶劫」這樣的問題,每個人也只對這樣的問題充滿高度興趣。只因為你是記者,每個人就都希望從你這裡了解所謂的「真相」;只因為有媒體與記者可以揹負原罪,社會就不必為自己的偷窺欲望負責。

然而,親愛的朋友們,當我正常上班時都無法了解與報導出來的「真相」,我又怎麼可能在休假時提供給大家?社會在對媒體、記者百般冷嘲熱諷後,又有多少人真正以具體行動去影響媒體、向媒體老板施壓,讓我們這種人能夠在重新上班時感到一點最起碼的溫暖與希望?

容我這樣強調,整個社會的向上提升、成熟負責,才能同步刺激媒體思維的結構性翻轉。

社會責任、新聞自律誠然是媒體與記者無可卸責的時代要求,但是,在記者的個別努力之外,如果沒有足夠的社會力量要求媒體改變,媒體大環境只會繼續向下沈淪,休假只能提供記者繼續自我麻痺與短暫逃離。假期結束之後,每個記者終需返回媒體小囚籠──所有人則繼續被軟禁在羶色腥橫流的社會大囚籠。

親愛的朋友,囚鳥之所以不願遠颺,是因為相信被扭曲的大小牢籠終有一天會被打破,在那一天來臨之前,囚鳥仍需在牢籠中自我治療與做好高飛準備──而不是在心靈上更加疏離,否則那一天只會更晚來臨。

有人問我關於記者休假,這是囚鳥當下插翅難飛的心情,但也是囚鳥期待自由高飛的想望。
戴香菇 2019-06-30 11:55:32

路過的傳院轉考生,謝謝你讓我看見記者們的心情
儘管是2002年寫的,但是到目前台灣的大眾媒體好像依舊存在著這些問題,雖然我也看到很多人正在改變社會結構性的問題。例如你可以在三立電子報上看到藍營總統參選人的正面報導,不再是過去的三民自。更好的是,新興浮現媒體的誕生,不管是報導者還是端傳媒,都讓我用不同以往的觀點去看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