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5-12 02:33:29turtle

有人問我關於記者啟蒙之六──徐瑞希勞工意識篇

有人問我關於記者啟蒙,記者算不算是勞工?記者應不應該加入工會?我始終忘不了徐瑞希眼中淡淡的遺憾與哀愁。

一九八八年中國時報爆發鄭村棋、吳永毅等人籌組工會風波時,還在台大校園念書的我,心中就已隱約覺得,記者這一行應該跟勞工脫不了關係,否則為何資方要來搶奪工會主導權? 

不過,當時勞工意識只是我對記者這項志業的週邊想像而已。我腦海中對於記者這種人浮現的主要輪廓,是以揭發美國水門案的那兩位華盛頓郵報記者為藍圖,然後再填入我對記者伸張正義與追求真相的種種想像。至於華盛頓郵報那兩位記者是否具有勞工意識,似乎無關宏旨。

到了一九九一年三月聯合報爆發徐瑞希事件時,在軍中待退的我,已經清楚希望走上記者這一行。儘管我仍抱持對於水門案的美好憧憬,但徐瑞希只因撰寫「翁大銘以後戲怎麼唱」特稿──文中提及翁大鉻與黃少谷之子黃任中友好──就遭與黃少谷關係良好的聯合報老板解雇,這麼不合理與不公義的事件,卻讓我對記者志業的想像增添不少義憤填膺情緒。

幾個月後,我如願成為某家報社的市政組記者,歷練台北市捷運局、社會局、市議會等路線後,沒多久就被調到政治組主跑社會運動、民進黨新聞。緊張忙碌、充滿好奇與挑戰性的新生活,讓我一頭鑽入「準水門案記者」的自我期許中,腦海中根本沒有空間可以容納對於勞工意識的思考體驗。

然而,勤奮敬業、戰戰兢兢幾年下來,雖然我對記者工作已逐漸駕輕就熟,雖然報社對我的表現有頗高評價,我卻從來沒有跑過類似水門案的新聞。在此同時,我卻逐漸感受到新聞界某種自我膨脹與自大虛矯的氣氛,膨脹虛矯到只以權勢邊緣人為榮,卻對最基本的新聞工作權益視而不見。

我看到不少資深前輩、大報記者是標準的「社外一條龍,社內一條蟲」,他們在跑新聞時以與政商權貴稱兄道弟而自我誇耀,自認具有待價而沽的高檔行情而不怕失業,並視工會如洪水猛獸,深恐造成資方任何不悅以致影響其地位行情。

從勞基法明文涵括新聞媒體的法令規範來看,記者是勞工殆無疑義,記者加入工會以團結爭取權益更題理所當然。但國民黨政府丟掉大陸後餘悸猶存,以致在台灣戒嚴體制下長期打壓工會與扭曲勞工意識,加上記者這一行的職業特質,確實與朝九晚五上班族或一般藍領工人截然不同,凡此種種皆使得新聞工作者缺乏勞工意識、媒體工會體質薄弱。

即使如此,徐瑞希事件仍已清楚顯示,就算記者的「權利」、「義務」與藍領勞工相去甚遠,以致記者不容易自認身為勞工,但記者的工作權卻可能比藍領勞工還要脆弱。如果記者的工作權可以被任意剝奪,記者想要追求的新聞自由、新聞自主又怎麼可能存在?

我雖然在這些反思基礎上一步步確立自己的勞工意識,但是,我碰到的尷尬狀況卻是:我所服務的媒體根本沒有工會。而且,報老板對工會更充滿疑慮與反感。

當時適逢這家報社蓬勃起飛、全面發展,財力雄厚的報老板不但以大贈獎刺
激報份,更大幅提升員工薪資待遇,在員工薪水連年三級跳的「人人感念老板德政」氣氛中,談籌組工會實在太過沈重。

我必須承認,在那種大氣氛下,我沒有足夠的勇氣站出來籌組工會,我也不認為那是籌組工會的最佳時機。我的優先選擇,是與一群志同道合、包括自立工會重要成員的同業好友組成讀書會,固定討論關於新聞自主、自律、媒體工作權議題,希望做好準備與伺機而動。

一九九四年七月爆發的自立晚報股權轉移風波(又稱「自立事件」),讓我們這個讀書小組找到一個重要著力點。我們積極參與「搶救自立」行動、舉辦「九0一為新聞自主而走」遊行,並在跨媒體南北串連後成立「台灣新聞記者協會」。

儘管華盛頓郵報那兩個老外記者以及「水門案」仍然非常遙遠,中時工會事
件與徐瑞希事件的主角,卻已一一出現在我的面前。

台灣社會過去缺乏由基層新聞工作者組成的自主性新聞專業組織,也缺乏橫
向連結媒體工會的跨媒體工會組織;因此,記協成立過程中同時承擔上述雙
重期待。

鄭村棋、吳永毅曾經積極參與記協籌備,並且大力鼓吹工會路線,也得到不
少記協朋友的呼應;但較多數記協朋友主張以新聞專業為核心、與媒體工會保持密切合作的專業路線,因此記協最後是以新聞專業團體的面貌出現,並與後來成立的大眾傳播產業工會聯合會(大傳聯)保持合作。

在這個過程中,鄭村棋、吳永毅等人為爭取勞動者不受剝削而長期奮鬥的努力,對於我們這些後輩產生很多刺激與影響。對我個人來說,學生時期對鄭村棋演講留下的深刻印象,能夠在記者生涯實際印証,更是一種難得的啟蒙經驗。

我還記得,在某次爭取工作權的行動中,當我與記協朋友踏進中央日報辦公
室,向社方表達不應違反勞基法解雇記者的那一刻,原本非常抽象的勞工意識突然變得無比清晰。我們並非執意要跟媒體資方作對,但我們必須爭取做為勞工的基本保障與尊嚴。

一九九七年底,當我以記協刊物「目擊者」總編輯身份專訪徐瑞希時,徐瑞希的現身說法,讓我對記者工作權遭到不當剝奪時陷入的掙扎困境,有著更深刻與更真實的感同身受。

徐瑞希這樣描述當時的心情:「我也曾經當過很多年的蟲,儘可能不要去招惹老闆,說實在的,如果不是把我逼到牆角,如果當時還有一些轉圜空間,我有可能再回去當一條蟲吧。」

在報社要她「認錯」時,她明白自己已經退無可退,但她仍堅持是非黑白要分清楚,因此她的回答是:我沒有做錯什麼,你們要我怎麼認錯?

於是徐瑞希選擇與聯合報打官司。一、二審都贏,聯合報要求和解時,她強
調只要社方登報認錯,她可以一毛錢都不要。但官司三審被駁回,此時律師勸她「對法律人而言,所謂的正義,就是透過一些實際的經濟利益來得到」,加上她快生第二個孩子了,所以決定接受和解。

事隔多年後,徐瑞希說,如果可以重來,她一定控告到底,輸了就認了,不
會選擇和解。

她這樣回憶記者生涯的兩度挫敗:「我最早對記者工作產生懷疑,是我在中國時報的時候,那時候發生鄭村棋他們工會的事情,我也參與簽名支持工會,但很多平時在報紙上鼓吹自由開放的老記者不但不簽,還發動拒簽,幫老闆策反,我當時在想,這就是我所知道的自由派記者嗎?那是我對新聞工作第一次的幻滅,聯合報這次已經是第二次的幻滅。」 

「我一心只想跑好新聞,那種感覺就像是自己的初戀……為了它還去念碩士
,因為想當一個政治專業記者……可是到最後卻是以這樣的方式被迫結束掉記者生涯,很痛苦的治療傷口後,把自己美麗的夢想束諸高閣,有些時候想起來真的很殘忍」。

按下快門的那一霎那,我看見了徐瑞希眼中難以形容的淡淡遺憾與哀愁。

我想,只有身歷其境,才能真正了解一個小記者獨立對抗龐大資方的無力感,才能真正體會一個小記者與社方對簿公堂所必須付出的時間、精力與金錢負擔,也才能真正認清一個記者必須堅持的專業價值與工作尊嚴。
 
幾年後,我有機會受邀參訪日本「讀賣新聞」,看到日本新聞工作者在經濟不景氣聲中,仍然堅持以「春鬥」行動爭取基本工作權益的強悍與決心。「讀賣新聞」工會幹部告訴我,他們願意在經濟不景氣聲中與資方共體時艱,但共體時艱不能被無限上綱而任意剝奪工作權,這是他們的基本立場。

後來,我來到當初鄭村棋、吳永毅曾經待過的這家報社。等到轉換工作的適應期告一段落後,我主動走進報社工會,填表、交錢、入會,此後每個月由薪水單中自動扣除工會會費。

儘管大環境持續不景氣,儘管不少人質疑工會作為令人失望、工會功能不彰,但我仍然相信,加入工會是新聞工作的重要環節。

對我來說,這是做為新聞工作者的基本自覺。自覺受顧者應保有基本工作尊嚴與權益,因此無法接受資方只考量利潤而剝削員工基本權益,更無法接受資方只因主觀好惡等因素而違法剝奪工作權,因為這正是做為一個人──不論身份是不是記者──的基本人權與尊嚴。

有人問我關於記者啟蒙,徐瑞希眼中的遺憾與哀愁讓我真正了解,記者的工作尊嚴不會從天而降,必須透過記者自覺來團結爭取。
巴哈無伴奏 2013-04-30 16:43:17

因為看了阿達台長的華隆案
讀到了徐瑞希事件
而搜尋至此

鄭老師自從飛碟午餐的節目結束後
我一直惆悵許久
藉由格主的側面摹寫那個年代的風風雨雨
又躬逢新媒體網路的崛起
忽然間五味雜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