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1-10 02:40:26turtle

有人問我關於「但是……」

有人問我關於「但是……」,這是我的一篇近作,刊登在「聯合文學」一月號,以此作為熄燈半年後與各位朋友重新素面相見的熱身。

【但是……】 

只有兩種人在三十五歲之後還會高談理想,一種是自欺欺人的政客,另一種是自愚愚人的記者。我沒有當政客的本事,只好繼續當自以為是的記者。

入行十二年來,好像得到了一些東西,其實卻失去了更多東西。這種無以名狀的焦慮與心虛,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冷不防跳出來吞噬人心。政黨輪替後,它益發張牙舞爪,等到寫完「五年級同學會」、「學運世代」之後,就變得更加面目可憎了。

到底在焦慮什麼?究竟又在心虛什麼?扣掉焦慮與心虛,難道沒有理直氣壯的時候?

對我這樣一個當年身處八0年代社運狂飆氛圍、受到學運風潮感染,其後長期觀察民進黨從在野到執政、不少朋友已位居要津的新聞工作者而言,「理想」既是我在過往生命歷程中尋求安身立命的歸宿,也是我在新聞工作上拿來丈量採訪對象的重要尺標。

然而,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在我的工作與生活中,「理想」之後總是固定伴隨著「但是」出現,就像無法切割的連體嬰一般。    

更精確的說,政黨輪替之後,我的周遭世界就充滿著「仍然堅持理想,但是……」的句型。我的採訪對象如此為民進黨執政而辯護,我的朋友們如此為自己處境而告白。

從「核四先停建再復工」到「農漁會改革政策急轉彎」,這種句型一而再、再而三地反覆演繹,一開始還可能打動人心,久而久之竟像是催眠音樂般,再也難以激起漣漪。 

我的朋友們,你們強調,你們的理想沒有任何打折,你們推動改革的意志沒有任何動搖,但是……   

「但是」什麼呢?

你們說,因為舊勢力集結反撲、意圖復辟,所以新政府處境危急、暗潮洶湧;因為官僚體系保守僵化、事事掣肘,所以新政府令不出門、寸步難行;因為全球大環境都不景氣、在野黨惡性杯葛重要法案,所以新政府施政受困、有心無力;因為統派媒體蓄意打擊、電子媒體不負責任,所以新政府被扭曲醜化、嚴重打壓。

農漁會改革政策急轉彎之後,「但是」又多了幾項:因為改革的打擊面太大,所以要重新調整步伐;因為政策被外界嚴重誤解,所以必須要再充分溝通;因為改革要更週延細緻,所以必須再度凝聚共識。總而言之,結論還是「仍然堅持改革,但是……」 

那裡有這麼多「但是」呢?我的朋友們。這些「但是」不是早就明顯存在嗎?如果不是相信你們有能力克服這些「但是」,台灣人民為什麼要如此辛苦推動政黨輪替?

當然,不能一竿子打翻一條船。雖然不夠多,你們當中還是有一些人勇於自省,勇於說出民進黨缺乏治國準備與能力、民進黨無力駕御龐大官僚體系、國家領導人決策思維向下沈淪……

只要沒有太多「但是」,我的朋友們,我仍然願意給你們應得的掌聲。因為這些年來,我也愈來愈能了解改革的困難與不易。我只是卑微的希望,我們不要在如此年輕的時候提前老去。

對我來說,真正的問題不在於你們的「但是」,而在於我自己的「但是」。我只是從你們的「但是」中反向看見自己的「但是」,因而更加焦慮與心虛。

我必須如此重新提問:我有什麼資格批判你們?我的批判是否也應該適用於自己?我自己能不能通過同樣的批判檢驗? 

我憑什麼批判你們?就像是一個初出茅蘆的台灣法官,還分不清東南西北就要判定複雜的社會是非一般。我在過去十二年做出的種種批判,有多少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書生之見?又有多少是缺乏深入了解的人云亦云?

「但是」,因為我是記者,我宣稱代表人民行使第四權、滿足人民知的權利;所以,不論我的批判是對是錯,你們都只能摸摸鼻子接受。

這些批判是否也適用於我自己?就像任何領域都存在理想與現實的落差一樣,如果我自己的理想性已不斷降低,我有什麼理由要求你們維持高度理想性?如果我自己常常向現實妥協,我憑什麼對你們的妥協嗤之以鼻?如果我對媒體老板一樣唯唯諾諾,我又憑什麼痛批你們缺乏風骨?

「但是」,因為我不是公眾人物,我不必跟你們一樣接受公眾檢驗;所以,儘管我不見得比你們更有理想性,儘管我在工作上可能更容易妥協,批判你們仍然是我無可逃避的責任。

我自己能不能通過相同檢驗?就像那句老話一樣:批評容易、做事困難。如果易地而處,我一點都沒有把握比你們做得更好,我也無法不能保証自己不會因為擁有權力而墮落。既然如此,我又憑什麼指責你們換了位置就換了腦袋?

「但是」,因為我不是你們,我不必進行施政決策、不必到議會備詢、不必向選民拉票、不必做選民服務;所以,我根本不必將心比心,也不需要在執行面提出具體建議,我只須強調「應然」而不必注意「實然」。

如果我夠誠實,我終究必須這樣檢驗自己的工作:旁觀者清、當局者迷,所以我的部份批判可能是正確的、精準的、公平的;但事未易明、理未易清,所以我的部份批判更可能是錯誤的、粗疏的、偏頗的。

如果我夠有反省能力,我也必須這樣檢驗自己的記者生涯:我的理想性即使還存在,也已被我的社會化與世故化大幅扭曲;我的正義感即使還存在,也已被我的明哲保身與既得利益嚴重打折。

如此看來,我的「但是」又有什麼資格譏諷你們的「但是」?我們的「但是」又是何其類似?

朋友們,是不是因為有這麼多「但是」,才能讓我們肯定這些年來留下的努力痕跡,相信自己仍然走在理想與正義的這一方?也才能讓我們在某些時候相互取暖,不會在茫茫人海中感到太過孤單?

如果沒有這些「但是」,我們要如何解釋與述說,我們這群共同走過解嚴年代狂飆歲月的「五年級生」,為何在今日自覺或不自覺呈現出如此尷尬與諷刺的雙重性格──我們宣稱自己仍然堅持理想,卻做著太多遠離理想的事情;我們強調自己仍然追求進步,在實際言行上卻愈來愈保守;我們相信自己仍然推動改革,其實腦海中更想要維持安定。

「但是」,朋友們,即使這個社會變了,變得比我們當初想要改造的社會複雜一萬倍;即使我們也變了,變得相距當初的我們超過一萬光年,我們仍然應該進行最起碼的掙扎與抗拒。

是的,這是最起碼──很可能也是最後的掙扎與抗拒。在我們的生命歷程早已失去青春期理想光彩,在我們的人生旅途已經跨進前中年期灰色地帶之際,我們仍然必須發出最後的吶喊,阻擋這些「但是」完全滲入我們的骨肉與血液。

我的朋友們,即使我們未來仍注定在理想與現實間載浮載沈,即使我們根本無力改變任何結構性現狀,我們都應該把掙扎當做無可迴避的宿命,把抗拒當做繼續存在的價值。

讓我們在未來多一些掙扎與抗拒,少一些「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