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的人都開始移動。

向左，條條大路通向百貨公司，零零種種的物質正在排排站，發光發亮。向右，喧嘩的KTV包廂，嘶吼吵鬧的業餘歌手。向前，地鐵中長長的隊伍，往東、往西、往北、往南，那是家的方向、PUB的路徑、戀人的探險、單人床雙人房……霓虹燈正在閃爍，閃爍。

我站在所有人後面，定住，不動。

人潮不斷地擦過我的肩膀，汗毛微微豎起，擦上的香水已經被城市的氣味掩蓋，聲音不斷地加進來，一點一點地錯開我的專注—眨眨眼，天空裡有一朵髒髒的雲，一個快要掉下來的月亮。

今天是幾月幾日、民國幾年、西元幾年？非洲的阿法酋長在看什麼？阿拉斯嘉的娜娜贏了多少錢？加州的保羅還在曬太陽嗎？巴黎的夏拉吻著什麼樣的男人？印度的和尚還在念經嗎？東京的愛子在幹嘛？上海的寶寶還在愛著怎麼樣年輕的肉體？巴塞隆納的月亮走到了什麼樣的季節？

這個世界中的小小的島裡小小的我，踏著我變形的柏油路。

並不需要自己去移動，就安安靜靜待在人群之中，空氣中所有不安與跳躍的因子，將帶領著我往前。只是，我放棄了我，不再具有方向感，失去了移動的主控權，成為隨波逐流的毛髮。

死有重如千斤，更有輕如鴻毛。

島上的媒體不斷地播放死亡的消息，能夠想成是一堂公民倫理的課嗎？譬如，第一課，愛情加速人的死亡：你、妳、我、她、他都得小心身邊的愛人，調查他們的精神病歷、家族病史，防範所有分手後可能帶來的死傷，尤其要注意，瘋狂的人不將只傷害你、妳、我、她、他自己而已，更可能傷害你、妳、我、她、他的家人。二、經濟生活加速人的死亡：信用卡要有明確的規劃，別忘了找一個經紀人幫忙投資理財——另外憂心的媽媽們呼籲：「親愛的女兒們，趕快還清妳的信用卡，不然以後結婚，買房子時，妳不良的信用紀錄，會讓妳一輩子在婆家面前抬不起頭！」；刷卡會有人盜卡，要隨時跟在結帳小姐的身後，因為一個不小心，背負高額債款，信用從此破產；欠錢不還，需要高明的賴賬方法，因為我們都聽過黑道怎麼追殺人，雖然不能聽信謠言，但是傳說的可信度極高；最嚴重的是，不要被情愛沖昏頭恍了神，這荒亂的年頭，兒子會為了一塊錢打死老子。第三課，最嚴厲的一課，小心自己，自己就是自己最大的敵人。

古典的智慧，現代的詮釋，這是一個兵荒馬亂的時代。人不再吃人、茹毛飲血，但人學會更文明的方法來吞噬彼此，直到世界末日。

譬如，我沒有移動，卻往前移動三公尺。沒有人看著我，即使剛剛經過身邊的老頭趁亂摸了我的屁股，還有充滿汗臭味的高中生的背，往後退觸碰我的胸部，旁邊的高個子少女的書包打到我的右手，我的左肩因為失重靠在一個老嫗的背上。一起扭曲，變形，衍異，成為不能辨識的生物圖鑑中的一種，野蠻的時間跑得如光速一般，這一刻就可以為上一刻寫歷史。

這是世界上的小小的島中的小小的我，滄海一粟的千萬分之一的微小分子，一個卑微的自我，一瞬間的悲傷想法。

從這個點擴大——城市中充滿人。想要尋夢的人。想要造愛的人。想要財富的人。想要成功的人。這個城市充滿人。雜交的慾望不斷敷演出更怪異的下一代，你、妳、我、她、他，都現在裡面，裸著身體，看著彼此，紅色的眼神中，無法解讀的情感。我跟你談戀愛、妳跟他分手、她跟他外遇，我們的血液裡有亂倫的血，刺傷彼此，吸取彼此，完成瀆人的神聖任務。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我們一起忘掉那些東西，那些讓我們單純快樂高興的東西。朦朦朧朧中，還記得那一抹天空的藍，眼裡的信仰，甜蜜的擁抱，感覺到光亮，在曾經一樣移動的大街上。

同時間，同場域，每一個質點混亂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