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習合氣道除了是我每天最期待的一件事外，也是我探索世界的一個重要管道。生活裡沒解決的，潛意識裡積壓的，在一個簡單的動作裡，就會流露出來。

有時候，我是穩穩的，像是昨天，練習的某個瞬間，突然發現，當我允許自己把力量透過手延伸出去、沿展到跟對方融為一體的時候，會有「喀擦」一聲，在我心裡的這「喀擦」一聲，很大聲，那是我和對方在某個瞬間鎖住成為一個個體的聲音，在這個鎖住的前提下，我可以清晰地感覺到對方每次透遞過來的力量其方向與大小的差異，也因此可以乾淨簡單地順著那個力量的方向做完一個technique，那是一個兩個個體變成一個個體的空間，是一個我的中心移動、對方中心會直接跟著移動的空間，是一個兩個人都會會心一笑的空間，因為，那個「喀擦」一聲真的很大聲，即使是無形的，但是在那個兩個人一起到達靜心空間的當下，兩個人都會聽到。

有的時候，我是被壓扁的，我的小女孩閒晃出來，看示範的時候不太專注，做練習的時候不知道怎麼做就裝可愛，但是當被對方摔到地上去的時候，因為自己不是很在當下的，我就會感覺自己像被壓扁了 (並不會痛，只是一種感覺)，好像自己的靈魂被大力地晃一下，被問說：「你在幹什麼？」，然後我的覺知部分會回來一些，我提醒自己專注，通常認真專注一會兒，如果是跟黑帶高手練習，當他們的能量傳到我身上時，我一會兒也就會穩下來了，然後就會開始笑，跟小女孩裝可愛的笑不太一樣的笑容，因為我知道，我回來了，我存在著，我在這裡，漸漸地，乾淨地展開自己，漸漸地，在一次又一次的練習裡，我把對方融進來了。

存在的感覺很好，但是並不常發生，生活裡太多的情境，有一些些擔心別人看法的時候、吵雜的時候、別人很浮躁的時候，我會不敢選擇很穩地存在，會隱約感覺到一股要「同流合污」以被別人接納的需求；很多時候，其實跟別人沒關係，是我自己預先想像的客套場面、預先假想對方想看到的我，使我自顧自地製造了一場混亂。

在練習合氣道的時候，一些假想、一些以為、一些認定，都能「製造」出一個「初學者」的動作(比弄砸一個動作好聽些的說法)。

舉例來說，如果我假設對方會以時速1km/hr的方式往我走過來、假設對方會以直直前推的力量方向抓住我的手腕、假設對方的身體重心會在某個高度，這些潛意識裡假想，或者根本沒有覺知到這些不同的要素，都會讓一個我假設應該要怎麼做的動作，做起來很不順。

又舉例來說，如果我穩穩地、輕鬆地站著，讓身體的能量從腳底、到中心、再順著我的手延伸出去，同時在對方要走往我之前，感覺早將對方融在我的場域裡 (我可能在心裡對對方說：「寶貝，來吧！我會接住你」)，在對方碰觸到我的手腕、或走進我的身體場域時，我會感覺自己很自然地感覺到對方的力量方向與大小、身體重心、整個人的移動方向，然後，我的身體會很自然地穩穩地把對方接住（實際動作看起來是把對方摔到地上，但能量上像是把對方接住），我會知道、對方也會知道：「接住了，摔得好舒服」。

從我呆呆地試著練習動作、熟悉動作步驟，到偶爾可以連續一段時間很穩地接住對方之間，有些挑戰、有些轉折。

像是上上星期我去看日本來的八段高手Kato Sensei (他練習五十年了)，看到他的身體好像消失了，我無法追蹤他的移動，我不僅眼睛無法追蹤、連身體用能量企圖去跟他連結、也無法追蹤，我困惑了，我那時候以為自己掌握到了合氣道很重要的秘密，但隔一兩天去練習時，我發現我困惑了，我不知道我的身體極度放鬆的時候、我讓自己消失的時候，我的力量如何延伸出去。

這個困惑延續了一個多星期，我常常在練習時感覺被壓扁，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只是消失了，只是聽著別人對我說這樣做、那樣做，然後我有些機械地試圖照著做，原來，我的消失跟Kato Sensei的消失不一樣，我的消失比較像是自我與靈魂同時離開身體了，Kato Sensei的消失，比較像是因為太乾淨純粹了，所以在俗世凡人的眼裡，好像消失了。

星期一，我問學校七段的老師Bob這個疑惑，他回答說：「這就好像呼吸一樣，你吸氣進來、也要吐氣出去，Kato Sensei的陰柔面如此巨大，以致於讓別人以為他消失了，但對他來說，他並沒有消失。」我忽然明白了，原來練習合氣道，有陰、也有陽，有融入對方場域的能力、也有給出自己力量來改變場域能量方向的能力，點破了，好簡單，像是好多人都唸過的大道理，對我來說，卻是等待了好久好久的一個允許，被動的我、怯懦的我、受委屈常選擇吞下來的我、很中國女人部分的我，得到了允許，我可以送出自己的力量，我可以跟對方說：「喔！你想要這樣，好，我接收與允許你的想要，那，下一個方向由我決定，我想要的是這樣」

於是，我可以不帶罪惡感地把自己的力量很清楚的呈現出來，於是，我的接收與給予可以和對方找到一個接觸的點，會「喀擦」一聲的點，我可以從這個喀擦一聲的點上表達我的想要。

我因此變得乾淨些，對自己在生活裡對別人說話的double-bind訊息更覺知了些，有時候，生活裡微小難解的人際題目，會在我做白日夢的時候，以合氣道的動作展現出來，我因此可以看清楚現況、因此可以找到解答。

說著寫著，其實我有些太迷練習合氣道，太想表達這些新的體驗，以致於讓自己放著心理學的歷史課本在桌上呆坐著，我該乖乖讀完培根、洛克的經驗主義，然後趕快邁向理性主義與物質主義的。很難想像今天的我，可以用英文在聊天時跟天空講文藝復興時代開始的濫用男性力量、培根對「有意義的科學」的極男性定義（他雖然很崇尚亞里斯多德的科學研究，但是認為亞里斯多德只是觀察大自然、努力瞭解大自然運作方式的科學態度是沒有意義的，他認為要用人類力量把大自然能供給人類的壓榨出來，才是有意義的科學），也許在艱苦地啃著英文書的時候，我是有學到好些東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