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7-11 06:48:51海芋

The Last Frontier--阿拉斯加行

在美國國慶假期裡,安排了一趟阿拉斯加之行。西雅圖是美國本土最靠近阿拉斯加的城市了,也是往阿拉斯加的航線最重要的轉運站。既然人已經在西雅圖,以後也難得有機會住得更靠近阿拉斯加,當然得趁這段日子,造訪一下這號稱是美國最後的新闢地 (the last frontier)的土地。

阿拉斯加是個自然風景非常美麗的地方,也是美國的第一大州。四天的行程當然不足以看盡阿拉斯加的一切,在時間及方便性的考量下,我們只能以安哥拉治為中心,選擇性的拜訪對我們而言最有吸引力的景點。不過,我總覺得阿拉斯加不該是如此被探索的。她的美,是一種一點都不矯飾的渾然天成,該是在每一條步道,每一灣溪流,每一個峽灣口裡予人細細品味的。阿拉斯加本身就像是一個佔地最寬廣的公園,連人跡最盛的安哥拉治幾乎都是舉頭處處可見秀山碧水,開出市中心外一段短短的路程,就可以連接到背山面海的海岸公路,遠眺冰河峽灣層層疊疊無盡處的深邃壯闊,細品每一個山峰自成一格,混合積雪與新綠的挺拔秀緻。

這樣自然不雕琢,處處皆美景的閒適,也許也是為什麼阿拉斯加的觀光景點標示不甚清晰的原因之一。相較於我們旅遊過的許多熱門地點,阿拉斯加的路牌指標顯得十分模糊,似乎不甚在意觀光客是否能夠憑指示找到旅遊地圖上標示的健行步道或觀景處。也許因為處處皆美,更覺無需執著在特定的觀光點上吧。

四天的行程僅能觸及一小部分阿拉斯加的面貌。以下就漫談些這四日間,我對阿拉斯加粗略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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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河,峽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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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阿拉斯加,冰河和冰河的遺跡─峽灣,幾乎是隨處可見的景象。即使在這個全球溫室化,冰河不斷後退,消失的時代裡,漫長冬季裡落下的雪仍然一點一點的堆積在也許是數百萬年不曾化過的古老堅冰上。堅實的冰流緩緩的順著重力下滑,一個小時也許移動不到一公分的距離。然而,堅冰的刻蝕卻在地表上,留下了專屬於冰河地形的U 形谷地。阿拉斯加峽灣之美即源於此:美在其均衡純粹的U形曲線,和遠近大小各異的 U形弧線在視覺上造成的綿密深邃之感。後冰河時期的海水平靜的流入U形河谷的底部,更添加了幾許浩瀚廣闊的氣象。

除了欣賞峽灣之美,乘船穿梭於峽灣之間,瀏覽四處可見的冰河,更是個奇異的經驗。一趟四個半小時的海灣航行 (Prince William Sound),見著了將近三十條型態各異的冰河。有的高懸於山坡上,有的則是平緩的展開在冰河床上。我們的船長以低速將渡輪慢慢的推進到一條名為 surprise的冰河前,船底還不時傳來船身與海面浮冰摩擦的聲響,這是這趟船行與冰河最近距離的接觸。隔著不到一百公尺之外,閃著幽微藍光的巨大冰牆就這麼矗立在我們面前,不時還聽得見冰河最前端剝離落海所發出的轟然聲響。思緒突然飄到了好多年前,在亞熱帶的台灣午後,聽著地理老師講解著冰河造成的各種地形,U形谷,冰斗。那時的我只覺得這是教科書上遙不可及的描述,怎麼會想到有親見冰河前端落海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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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生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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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聞阿拉斯加野生動物數量眾多,真正到了阿拉斯加,也不難理解何故了。即使是當地最大的城市,安哥拉治的規模仍然只能稱得上是個中型市鎮。市內散佈著林地,湖泊,溪流,開發的程度遠比一般美國本土城市低許多。這樣的自然環境,似乎理所當然的能夠孕育出更豐富的野生生態了。

懷著能夠撞見麋鹿 (moose)的預期,在四天的旅程裡四處搜尋,最後卻是失望了,麋鹿果然不是容易見到的動物。過去只在黃石公園見過一隻,蹤跡似乎比棕熊黑熊都還難尋。倒是阿拉斯加鮭魚之多,大大的令人驚豔。早在之前就常在西雅圖的超市,海鮮餐廳裡,看到阿拉斯加鮭魚的身影。沒有預期到的是大批的迴游鮭魚居然在安哥拉治市中心旁的小溪裡就能輕易的見到,有的奮力逆流而上,有的在越過激流以後的安靜水域稍事休息,站在橋上的我們,只消睜開眼就能看見幾百隻紅褐色的鮭魚 (sockeye salmon)。數量之多,令人怍舌,一時之間錯以為是在觀賞中正紀念堂公園裡擁擠的錦鯉池,只是這魚群可是不折不扣的野生鮭魚,從大海啟程,尋覓萬里外記憶裡的原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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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住民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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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斯加還有個特點,即使在安哥拉治,都隨處可見黃棕色皮膚,黑頭髮,帶著原住民血統的居民。這樣的外觀特徵,跟我們東方人實在相去不遠。許多阿拉斯加原住民青年的外貌,若說是台灣原住民我也會毫不懷疑。有一日在原住民中心見著了一位二十餘歲的女性解說員,黑瀑般的柔順直髮,比一般原住民略為白晰的肌膚,若非她身上罩著的原住民長衫,簡直就與一般台灣女子沒有任何差別了。

阿拉斯加的原住民,在語言上可分為兩大語族。文化上,各族之間,因為自然環境相去甚遠,也孕育出各自獨特的文化。其中的St. Lawrence Island Yupik (Inuipik),素來居住在極圈帶,傳統上以補鯨打獵為生,也許就是俗稱裡的愛斯基摩人了。帶領著我們參觀Alaska Native Heritage Center(原住民文化中心)一位學識廣博的解說員,身上流著的就是 St. Lawrence Island Yupik 的血液。

解說員帶著我們沿著中心裡的展示小徑走去,熟練的介紹每一族的異同,並且提到了他的族人的傳統補鯨業,和與北極熊相互鬥智獵殺的故事。當另一名遊客問起了他的家鄉村落的現況,他提到了現在村子裡也是家家有衛星電視,網路等現代設備了。語言使用也逐年有所改變:現在的年輕一代裡,英文已經逐漸取代了傳統部落的語言,成為孩子們相互交談的主要語言。這位解說員也不過是25歲上下的年紀,卻有些無奈的告訴我們,這是許多阿拉斯加傳統部落所面臨的困境,網路和衛星電視打開了與外界更頻繁的接觸,使得年輕人對主流文化心生嚮往,亟欲投身到主流社會裡去,卻不明白他們無法輕易的拋棄傳統的一切,在頃刻之間成為主流社會的一份子。

我默然了,心裡感到一陣疼痛。這是當今世界全球化的過程裡,弱勢文化無以逃避的宿命。弱勢文化的傳統價值難以承受主流文化霸權的衝撞,他們的子民注定得在這場角力中,不斷尋找自己的身份認同,在平衡文化之根與主流社會價值觀兩者之間拔河。當文化認同,「我」究竟是誰,都成為每日必須面對的問題,這該是多切身的痛?

不只阿拉斯加的原住民如此,世界各地的原住民如此,台灣原住民,甚或是台灣漢人,何嘗不是如此?亞洲文化,中國文化,甚或台灣漢族文化之於西方文化的相對弱勢,都使得許多人陷於不知該如何平衡文化傳統與西方霸權的迷霧裡。猶有甚者,到底文化傳統的內容為何,似乎都是那麼混淆不清。是中國文化的一支,是台灣漢人移民社會的文化,或是原住民文化,都在政治的紛紛擾擾下,成了互相排斥的單選題。

站在阿拉斯加的原住民文化中心裡,我懂了解說員輕描淡寫的語氣裡所傳遞的那份認同撕裂的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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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實很好奇,這些解說員是懷著怎麼樣的心情看待來文化中心參觀的遊客。或者應該說,我很好奇,大部分的遊客,是懷著怎麼樣的心情來接觸與自己生活體驗大相逕庭的原住民文化。對新鮮事物的好奇心絕對是個要素,但是,在滿足新鮮感的背後,我們所持的,是尊敬原住民文化的態度,瞭解他們傳統內涵的深厚,不是我們可以任意評斷的,還是在不自覺裡,以帶著優越感 (condescending)的眼光,看待原住民生活不同於現代生活的新鮮和原始?

我相信絕大部分選擇到文化中心遊玩的遊客,並不會特意心懷驕傲的看輕原住民文化,不過無意的優越感也許會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來。因此,在中心遊覽的過程中,我不斷的提醒自己,要有一顆謙卑的心,願意聆聽自身經驗以外的各種聲音。唯有如此,我們才看得到其他的文化內容之浩瀚,才不至於自絕於人類經驗的多重樣貌之外。


~July 2005 Seattle

(圖為suprise 冰河出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