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2-26 11:54:55海芋
圖書館情緣
坐在三樓的落地玻璃窗邊,面前平整寬敞的桌面上,擺著筆記本,檔案夾,小小一壺水,一本攤開的書。移開支著臉頰的手肘,我闔起書扉,露出了帶著後現代氣息藍紫色封面,和醒目的「符號學與語言學」字樣。休息一下吧,我抬起頭往窗外望去。紅磚牆邊立著一棵葉已落盡,枝幹骨架卻仍不失秀挺的櫻樹,像是風景照裡加深景深和畫面活潑度的近景,鑲在右下角的視線裡。若是繁葉仍在也許太過溫吞柔美,如此褪去一身裝飾,反而覺得堅毅裡不失優雅,甚是好看了。透過枝幹間的空隙,看到的是一片不甚大,卻生意盎然的綠絨草地。一隻白鴿獨佔著這片如茵綠坪,悠閒的踱步著。赭色人行磚道環著這片建築間小小的一方綠意。背著背包,行色匆匆的學生們,在灰色的,偶而才透點陽光的天空下穿梭,在一棟一棟爬著變色的藤蔓的紅磚建築間湧出,隱沒。
典型的西雅圖冬日,我在華盛頓大學的圖書館裡。
從台北,奧斯丁,台南,到西雅圖。從台大,德大,成大,到華大。有多少個日子,我像此刻一樣的從浩瀚的書海中抽離,憑窗遠眺圖書館外的行人,腳踏車,行道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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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我十八歲。擺脫穿膩了的綠衣黑裙和帆布書包,蓄起長髮,手裡抱著原文書,穿著飄然的長裙走在椰林大道上,想像自己是文藝愛情小說裡的文學院女主角,好奇的展開了大學新生活。
大學生活不若高中那麼制式有序,自由寬闊的令人迷惘。在游離的人際關係裡,我找到了一個可以攀附的歸屬,貫串我今後許許多多記憶的合唱團。
合唱團的朋友有個默契,到圖書館的閱覽空間讀書時總是習慣性聚集在二樓進門左轉的最深處。那裡有著古老而高挑的木造窗楹,望得見中庭迴廊間的芭蕉樹,和隔著柏油路,同樣有著濃濃古意的哲學系館。
下了課,在偌大的校園裡不知何處去時,總是想到圖書館。也許會看到幾張熟悉的臉龐吧,也許人多的話一會兒可以一起去吃合菜,也許一時興起就幾個人騎車衝上陽明山。
也許,能夠看見他。
他高瘦俊挺,清秀斯文的臉龐下隱藏著一絲年少的桀傲不馴。一雙大眼平時習慣性的微微瞇著,半藏在下垂的髮梢後,不讓人輕易的看到內心的起伏和思緒。睜大眼睛望著你的時候卻是那麼明亮灼熱而令人慌亂的不知所措。他有著溫柔清澈的嗓音,唱起情歌來帶著款款柔情。
在圖書館裡讀書,即使隔著好幾個位置,有他在,就覺得心情特別的飛揚起來。每隔一陣子,忍不住就會小心翼翼的抬起頭來,生怕被發現的偷偷的往他的方向望一望。有時候正巧撞見了他投向這裡的目光,就只能一陣忙亂的把頭埋回書本裡去。
一日唸倦了,離開座位到樓下和同學聊了半個小時的天。回到閱覽室,發現他已經離開,卻在我的座位上,留下了一張小小的便條紙。極其平常的一張白紙,用鉛筆寫的工整字跡。不過是告訴我他累了,先走一步,要我繼續努力,為我加油打氣,我卻像是中了彩券一樣的興奮不已。
那張小小的便條,迄今仍然珍藏在一只小盒裡。那是一個十八歲的少女,情竇初開的珍貴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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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年的夏天,我提著兩大箱行李,懷著既興奮期待又忐忑不安的心情,隻身飛往奧斯汀。
驕陽熾熱的德州,是個陌生的國度。首次離家,首次在異國文化裡生活,操著不是那麼流利的英語,在不熟悉的研究所環境裡摸索著。一切是那麼新鮮,卻也那麼叫人緊張。
第一天到系上,戰戰兢兢的進了沒有一張熟悉臉孔的教室,每個人都緊繃的坐著,也許每個新生也都同我一樣,對陌生的環境感到不自在。找了個位子坐下,一位美籍韓裔的同學,轉過頭來給了我一個有點羞怯的微笑。浮亂緊張的心,就這麼漸漸平靜下來。這也許是個好的開始呢,我這麼想。
她總是不吝惜對我這麼一個外籍學生伸出援手。也許身為移民家庭的第二代,她比一般美國人更能理解在異國文化之下生活的難處。開學後不久的某日課後,我們討論起一個令人不解的問題,她提議道:「我們去圖書館找一找老師提到的那幾篇文章吧,也許會對我們的疑問有幫助。」
於是我第一次踏進了德大的圖書館。圖書館的規模大大的超過了大學時最常造訪的文學院圖書館,各項設施與藏書浩瀚的讓我茫然的不知從何著手。於是我們倆一同摸索著,一步一步的查詢圖書館目錄,找到期刊的所在,購買影印卡,尋找影印室,然後不能忘記在印好的文章上寫上出處。花了好長的時間才找齊了三篇文章,然後鬆了一口氣,在圖書館柔軟的沙發上相視一笑,決定離開圖書館,在隔壁宿舍的小店裡買一支霜淇淋慰勞自己。
那時候的我,還沒有意識到,這樣的尋書過程,會在我今後的生命裡重複千千萬萬次。
我們漸漸變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友。聰慧如她,總是可以理解我英文裡的詞不達意。原來我們都喜歡社會文化和語言間的互動,原來我們都喜歡觀察人性,但在面對人群的時候又總是有點淡淡的羞怯。原來我們都有著時或溫暖謙和,時或銳利固執的個性。原來在不同文化下成長的兩個人,也可以有許多相似之處。我們一起修了許多課,一起在碩士論文,資格論文,研討會論文,經費申請書,田野調查,博士論文的研究寫作上互相打氣。我毫不懷疑,她不只是個能夠傾訴心事的朋友,也會是今後學術研究這條路上互相切磋砥礪的良伴。
踏上紅毯的那一天,她從美國飛到台北觀禮,成為最遠道來訪的貴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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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台灣的的初秋,還是燥熱的一如夏日。
為著論文的需要,來到了台南這個認識不多,卻總是令我心生嚮往的城市。在成大附近租了一個小窩,落腳也有一個月了,卻仍覺得自己像是無法著根,漂流在水面上的浮萍。儘管每一日都不乏接觸新的人事的機會,人與人間的關係,卻多如浮光掠影一般,在短暫的交會之後再度飄然而行,還感受不到落地生根的一日。
某一個陽光燦爛的星期五午後,我決定把這個週末之前的半個工作天,消磨在成大圖書館的社會語言學藏書裡。接下來,大概又是另一個得獨自排遣時光的週末吧。也許可以去誠品,也許可以去琴房唱唱歌,也許可以去遠百逛逛街。一個人也能有一個人的娛樂,我是這麼想的。
然後,出乎意外的,在圖書館外巧遇了之前訪談有過一面之緣的一位學弟。
「妳也要去圖書館嗎?我可以幫妳把包包拿進去。」成大圖書館是只許學生,不許校外人士把背包背進圖書館裡的。
「那真是太好了,謝謝你囉。」我說。
在圖書館裡讀了一個下午的書。走出館外的時候已經將近黃昏時分,我們站在人行道上閒聊了起來。上次訪談時就對他留下了活潑開朗,樂於接近新的人事物的印象。也許同樣來自台北,同樣是建北校友,同樣打算到美國繼續研究所學業,也讓我們的距離拉近了一點吧。
聊著聊著,他忽然想起了什麼來似的。「妳到台南以後應該還沒有機會去吃道地的小吃吧?妳沒車,交通可能不怎麼方便吧。」
「是啊。」於是我把徒步走了四十分鐘為了吃一盤蚵仔煎的故事講給他聽。
他笑了。「我晚上沒事,可以帶妳去吃真正好吃的小吃喔。經過我和朋友吃遍台南比較過的。」
我只猶豫了零點一秒就答應了。這可是千載難逢的跨出我老舊腳踏車可及的領域的好機會,更何況還有品質保證的小吃和當地導遊作陪。唯一的問題是那天穿了及膝的碎花裙,對不喜歡側坐的我來說,上下機車是個問題。不過這種技術性的小問題顯然阻擋不了道地小吃的誘惑。
於是沿路吃了魚土魠魚羹,周氏蝦捲,和安平豆花。還在四草大橋不止的海風裡捕捉到了一點點即將被夜色吞噬的晚霞。
這個週五的晚上,並沒有我想像的孤獨。在各式小吃和一段逐漸開始萌芽的真摯友誼相伴之下,第一次,我覺得自己浮萍一般的氣根,慢慢的碰觸到了台南這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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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緒漫遊在曾經走過的歲月裡。回過神來,低頭看一看錶,才驚覺和教授相約的時間已近。收拾起一桌的書本筆記,我快步離開圖書館,沒入濃厚雲層下的華大校園,人來人往的浪潮裡。
此刻,會不會有另一雙眼睛,從書本移開,憑窗俯瞰著我走過的痕跡?
我的下一個圖書館,下一段圖書館情緣,又會落向何方?
我不知道,只是邁開步伐微笑著,向前走去。
~December 2004 Seatt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