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5-01 13:21:06P.

[自序1] 我的外公

我的外公基本上是個沈默不愛說話的人,甚至,有些地方比較古板,早些日子,在反叛時期的我跟家裡有任何衝突時,媽媽總是把外公搬出來,說當年外公對他們的教育是如何如何的嚴苛。

不過,雖然外公有著早年所有老一輩的父執輩,對於女兒的晚歸與嚴格的門禁,以及跟男人跳個土風舞就準備把女兒的狗腿給打斷的那種古板與保守,我知道,外公對於生出七個小孩裡,對於長女的媽媽,也是他唯一一個讀到台大的小孩,還是感到驕傲的。
甚至,當年因為任性,死唸不到帝國大學就把保送的師大給放棄,並氣的下嫁給當初才台北工專畢業的外公的外婆,也因為這樣,因為我媽,然後因為我,認為我們幫他完成了他當年沒有讀到帝大的夢想與遺憾。

外公不愛說話,卻有著當年日據時代比較有錢人家承傳下來的那種嚴格的庭訓,從他寫的那可以到處送人的一手好字,就可以看出來他小時候受到曾祖父怎樣的訓練。
我還記得小時候,到大溪大拜拜時,外公帶我去某間我到現在也還是搞不清楚是廟宇還是祠堂的地方,裡面竟然有一排曾祖父的字畫,我想他對這些東西,對於他的父親,是感到驕傲的。

或許是從小家庭的耳濡目染,我從來也不知道到底在台北工專唸什麼的外公,從我有印象起,就是自己開公司,做一些消費性商品。

於是從我幼稚園小學開始,我就會在外公的公司裡跑,外公也就這樣子地帶著年幼的我,跟他看著商品的包裝,跟他一起作產品測試,看著他連絡客戶,然後一直看到大,幫忙他在世貿參展。

我想我對商學興趣的養成,以及對商業的基本教育跟本能式的商業概念,都歸功於外公。


一週前,台北傳來消息,年年做健康檢查的外公,突然被診斷出肺癌,且一下子就宣判末期。

對於這種層出不窮的“一下子診斷出末期“的故事,就像在1998我那被診斷出吃壞肚子休息一下就好,然後一週後卻因為盲腸炎併腹膜炎的情況有點類似,台灣的醫生永遠地令人不解。
還記得我國中同學唸醫時問他要選哪一科,他告訴我“當然是耳鼻喉“,因為“你沒看診所都是隨便給病人噴噴吸吸就好了“,也許那只是玩笑話,但事實是,台灣的醫生感覺很多時候好像就也是抱著這樣的routine心態地在做診斷。
就像,很多不作研究只會copy學生論文的指導教授一樣。

不過,在那質詢為何之前都沒檢查出來,質詢台灣的庸醫,已經是無濟於事,於是我馬上訂機票,趕回台北。


在病房,熟睡的外公被叫醒,當他看到我就開始流淚。

但,不知為什麼,有一種我並不覺得他是高興的眼淚。
反而,那有點像是一種,他一直努力地撐到現在,就是一直在等著看到我,現在看到了,已經沒有遺憾的感覺..

我的外公超過175,比我還高壯,當他伸出他虛弱的手跟我說,他現在比我還瘦時,讓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晚上回家,我妹跟我說外公要他把住院開始大家輪班作的日程記錄用電腦打整齊,雖然不知道用意是什麼,且外公的青光眼也已經連時鐘都只能看到輪廓了,用電腦打出來也不可能給他讀,不過當然,外公的要求,我們就照辦。

妹妹打的手痠了,要我幫忙打,打到一段我突然打不下去了。

我一直被告知最後的報告還沒有出爐,但這裡明明白白地寫著報告已經出來了,且癌細胞已經轉移到肝臟,淋巴,以及骨頭,裡面甚至寫,開始要考慮轉送到安養病房。

一瞬間,我突然明白了為何早上我特地煮外公喜歡吃的小魚莧菜,他滿心歡喜的吃一口就說太鹹。
以前口味比我重不知道多少倍的外公,似乎他的肝臟已經無法再承受這個現在連我都覺得一點都不鹹的菜了。

一瞬間,我更突然明白為什麼當他流淚時會給我那樣的感覺,一種,不是因為高興而流下的眼淚..


我告訴我朋友說,我覺得我外公其實自己心裡有數,知道不久了..

朋友說他外公去世時,他一直哭,因為一直想起他以前的樣子,不知他去了哪裡,彷彿,他還看到外公騎著腳踏車離開。

聽朋友這樣一講,我不禁想起那年因為誤診,三天的盲腸炎變成躺了將近一個月的腹膜炎,外公來探望我的情景。

我甚至想起外公曾經在一年過年時發紅包時說,你阿!什麼科目都唸的很好,就是有一科一直都不及格。
在我一臉疑惑地看著他的時候,他繼續接著說:“你的台語只有三十分!“。
但他也繼續笑著說:“不過我的國語也只有三十分“。

我又想起小時候他得意洋洋地拿著不同的產品,叫我試這個試那個。
這些時候的外公,實在很難跟現在在病床上,這樣身高卻瘦到只剩45公斤的外公。


當我餵他吃東西時,看到他說點滴等管子扎的很痛的時候,我眼前浮現出當年我身上插著管子,醫生嚴禁我吃一堆東西時,帶著我喜歡吃的食物來看我的外公。

面對眼前的外公,我可以明白身上插著管子是有多麼辛苦,我還記得朋友還探望我時講笑話,我卻虛弱的連笑都笑不出來,且身上的管子在你笑著牽動肌肉的時候,會產生劇烈的疼痛。

何況當年我22歲,現在外公78歲,他又能承受多大的苦痛?


幫忙打完那些記錄,看著那些什麼幾點幾份吃什麼東西幾CC,打點滴,幾點幾分吃藥,又幾點幾分尿幾CC的記錄。
我突然realize這可能是他最後留下來的日記了。

看著這份記錄,想到以前社會學裡說人在不同階段的需求與行為,老年人重新回到需要人照料,甚至包尿片的階段,更是感到難過。


朋友說,他的外公硬生生撐了一兩個月,因為知道外婆捨不得外公,直到外婆跟外公說“你好辛苦,你走吧!“他才過去。

我想起網友告訴我的,其實有時候對於老人家苦痛是很難熬的,晚輩要學習放手,因為看到晚輩的不捨,長輩會更難過而無法安心走。

說實話的,我不知道外公還可以撐多久,我不知道我們還能擁有他多久。
放下多倫多的學校,安排這我原本根本沒有要回台北的計畫。
甚至,我知道也許我會需要延畢,因為有些一年一度開在夏天的課,我已經很確定拿不到了。

但就像朋友說的,生命是脆弱的,你會發現其實跟他的緣份就要結束了,會很不捨,因為這輩子緣份就結了,即使以後如果有下輩子也不一定會遇見。
我想我能作的事大概只是spend as much time as possible with my grandpa。


朋友說,其實長輩疼愛我們,是有期限的。
所以雖然他對他的外公過世非常難過,但他一直很感謝外公這輩子這樣疼他。

這就是人的緣份,所以其實想想是很珍貴的,他說。


其實朋友也是,人的緣份的確都是很珍貴的。
我們沒有辦法確定能夠擁有彼此多久,所以只能把握你能把握住的東西。

我不知道我還該為外公作什麼,或給他什麼。

但我想我知道除了商學教育外,他還給了我很多無價的寶藏,以及滿滿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