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6-16 11:48:15touri1

我的位份,神的計劃

我的位份,神的計劃
──專訪沈祖堯

採訪:羅民威

過去兩個多月,全港的醫護及科研人員為了非典型肺炎可謂鞠躬盡瘁,當中包括被《時代週刊》列為亞洲英雄的中大醫學院內科及藥物治療學系主任沈祖堯教授。

坐在面前的沈祖堯教授,文質彬彬,理性冷靜而不失人性關懷。今天我們不談利巴韋林和類固醇,卻談談上帝在這次疫潮中,給他,給你,給我上了怎樣的一課。

時:時代論壇
沈:沈祖堯

時:你現在的心情和壓力會否比開初的時候放鬆了?

沈:現在所擔心的跟從前的不同。初時擔心同事和醫務人員能否醫好,現在有一批病人已在醫院住上了五星期甚至更久,試過多種方法也似乎無效,只有繼續試藥,因此壓力仍在,但與過往的不大相同。

時:聽說你們每天都有一個祈禱會,這段日子的祈禱內容會否和以前的不同?

沈:現在已不單為這間醫院的病人祈禱,還有為其他醫院,為香港,為中國。問題發展到現在,已經不單單是疾病的問題,而是涉及國家、社會、民生等其他事:有時擔心香港的病會否爆發出去,有時擔心香港政府部門的運作,擔心滿街的謠言,為兩間大學的合作,各方面都有。現在則有點擔心報章開始出現一些要歸咎責任的言論,政府又可能在找人歸咎責任,矛頭有指向醫管局,有指向中文大學,有指向威爾斯醫院。我希望上帝給我們公平,事實上我們已做盡了我們可以做的;每天傳媒的質詢,我們應怎面對?

我自己看來,覺得這病並非偶然,而是上帝容許這事發生,容許此事愈搞愈大,雖然我們不很明白,亦看到有人逝世,有人家庭破碎,當中有很多令人傷感的故事。我們有時也會為這些家庭祈禱,我們不知此事對他們的意義在哪裡,但肯定不是偶然的事。

軟弱的時刻

時:你希望上帝令香港社會反省到些甚麼?

沈:我覺得香港人以前可能很注重物質,看重經濟發展多於人的價值,像人生觀這些東西,很多人都已不再想。但現在突然給我們看到,所有東西都可以在一夜間、在一個月間就失去。希望這可以喚醒香港人對心靈有不同的看法。

我自己作為一名醫生,一名大學教授,老實說我以前也對事業、對自己部門的工作等都看得很重,甚至比家庭、信仰、與神關係等都重。這事也讓我反省很多,想到甚麼才是最重要的。

時:具體而言,過去你如何將事業看得比其他事情都重?

沈:時間是其一。另外你關心的是發表了多少篇文章,國際聲譽如何,甚至你看病人時,也會想到底這病人有何研究價值,會不會令我出名。但今次很多染病的同事也有其信仰,會反省過去將很多以為是理所當然的東西,是可以一夜間沒有了。

時:在這個多月來,有沒有想過自己的東西也可能一夜間失去了?

沈:我其實也有幾次以為自己已感染了這病。譬如有一段時間我咳嗽得很厲害,那時我們還不太清楚可以如何預防。有一次眼見一同治理非典型肺炎病人的同事工作辛苦了,相約一同晚膳,豈料坐我身旁的同事,翌日就發燒,證實是SARS病人,心裡一寒:可能在未來七天內也會發病。那時給自己照X光,給自己抽血,有幾個時刻都覺得自己可能有一天是?。其實由起初到現在我也準備有一天會臥在病床上。

面對死亡的理性與感性

時:對不少人而言,醫學講理性,信仰講感性;醫學講有限的知識,信仰講無限的上帝。你作為信徒,兩者如何合得來?

沈:要協調其實不是這麼難。很有趣,當你知得愈多,就會發覺不知的更多。在醫學更是如此。我不覺得醫生或者搞學問的人會更難得知上帝的存在。至於理性和感性,若單從學術角度而言,每一樣都是很理性的,但正正如此,今次這病給我們的反省,是我們不是醫病,而是醫人。過去我們會說笑,在病房的那位盲腸有問題,他在我們的概念裡就不是人,只是一條腸。但這次有很多故事,見到很多人很多家庭的反應,其實有一個很好的提醒:我們在診治的是人,面對的是一個家庭。

時:有沒有哪個故事的印象最深?

沈:其實有好幾個。譬如我自己的同事有些很年輕,只二十多三十歲,看著他們一星期內由很健康變得很差很差,太太天天在病房門口哭,不敢進去,又知道他們育有一名很幼小的嬰兒。後來我帶她進去,倆口子抱頭痛哭,那時我跟自己說:真的不可以讓他死,否則那家庭怎麼辦?另外有一次當我巡房時,有一個我不認識的病人捉著我肩膀,跪在我面前,哭訴雙親都進了來,早上父親已去世,母親在深切治療部,他很不想一天之內父母都失去,希望我看看他母親。當我看見他的母親,情況的確很差,結果都在同一天內去逝。但這青年人很堅強,自己痊癒了,也很孝順。這些故事真的很多。

時:其實你以前也接觸很多死亡的情境,以前的感覺是否一樣。

沈:沒那麼多,那麼深刻。以前巡房是流水作業似的,很少能問及家人,更很少是整家一同病了,有幾個還會不治,因此衝擊沒有那麼大。
時:剛才提及從前「會否令自己出名」的想法,在面對這次疫症時有沒有想過?

沈:今次完全不是這樣,起碼在起初時完全沒有預料到外界對此事的反應會這麼大。早前港台《鏗鏘集》說要來拍攝,我們便讓他們拍,完全沒有準備,有問直答。其實我是很overwhelmed by公眾的支持,猜不到是這麼強烈,我寧願他們全部痊癒,那比幾個人出名好;但體驗到的是原來若我們做好我們的工作(do the job right),巿民是會很欣賞的,對他們的衝擊可以很大,那是起初完全估計不到的。

時:你覺得自己是否do the thing (job) right?

沈:我只可以說我每天會做我可做的事(do the thing we can),每天都盡力在想我們還有甚麼可以做。我現在比較敏感於人的需要,譬如有些不是我的病人要我去看看,他遠在屯門,驅車四十五分鐘才到,我也會去。有醫生傳呼我去看,我會去。有家人要我去看,我也會去。這是我以前很少做的。

「別理他們,先醫好病人。」

時:這次疫症,兩間大學都各自努力,外間亦覺得他們在彼此競爭,但我甚少見到你回應此事。信仰在這方面有沒有給你一些啟迪幫助。

沈:我自己是香港大學畢業的,在中文大學工作。我的看法是大學有競爭才有進步,但競爭若去到一不健康的階段──你應將你好的東西擺出來,而不是說人家差勁。所以我不想直接牽涉其中。但其實這次事件中令我最欣慰的是港大的袁國勇教授是一位好的基督徒。我跟他相識十多年,他高我兩班,我們是由一個醫學院同事的查經班開始認識。那查經班早已沒有了,只不過過了很多年,就算我們沒有一起查經,但也覺得他是我的弟兄,我也不會對他有甚麼猜疑。

今次大家身處不同的大學,任職不同的崗位──他較多在實驗室,我較多在病房。雖然兩間大學在競爭,但很感謝神,我和袁國勇都很信任對方,起碼雙方也不會相爭相踩。事實上我們是合作醫病的,很多時他會跟我講:不如我們別理會那些事情,先醫好病人。這關係在整件事之中很重要,因為我們要合作才可以應付得到這病。如果只是實驗室裡的證據而沒有臨床的工作,是搞不成的,反之亦然。但若左手不信右手,右手不信左手,就沒法合作。

(編按:截稿前,沈祖堯和袁國勇被對方院校委任為醫學院名譽教授。)

我的位份,祂的計劃

時:這段日子有沒有一些經文或文章內容在重要時刻在心裡浮現?

沈:這段日子有很多信徒朋友給我電郵,中間也有聖經金句,其中很印象深的是有人引用了以斯帖記(四:13),說"you are prepared for this time"。十一年前在加拿大取得博士學位後,曾為應否回港掙扎了好一段時日,其他國家亦有職位提供。認識我的朋友就會對我說,幸好我當時返港,也看到神的安排。我也覺得這段聖經提醒我這些事情不是偶然間隨機發生的。我希望可以成為他的一個工具,在這大時代裡完成祂想達成的。

時:突然間人生好像有了一份歷史感般。

沈:希望這是一篇好的歷史,不是差的歷史。對不同的人來說,這病帶來的是不同的信息;對病人、對死者家屬、對醫護人員、對不曾受感染的,人人的故事都不一樣。我相信對整體來說神要我們學的是:歷史是在祂手裡。這不是人的智慧、科學、醫學,甚至政府的管治可以控制得到的。基本上我們只可以等那病自行消失。

時:會否覺得自己很渺小?

沈:會呀。每次當有電郵問我怎樣看,我當會回覆,在這災難上我們只能等候上帝的憐憫。

時:醫生是受訓在可能範圍內醫治人,卻又要常常等候上帝的憐憫;會否萌生無能感,或者面對上帝卻無言?

沈:不是這樣。我想我們是在參與祂的計劃,我們的角色是醫一些人,但我知道,不論是醫得好還是醫不好,我只可盡力,我沒法改變祂的計劃,但我也要做我的本份,運用我的學識。若我做逃兵,就會好像舊約先知約拿般,I don't want to be part of His plan,這不是我們應該做的事。Well, I am honour to be part of His plan.

(第八二O期,二OO三年五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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