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學長」，那時候剛上高中，還不知道天高地厚，
新生訓練的時候按例有高二的學長來當「教育班長」
，在大掃除的時候，從掃具櫃裡面跑出兩隻大老鼠，
學長也跟我們一樣嚇得吱吱亂跳。那時候我想，學長學
長，不過也只是學號上比我們多繡了一條槓槓；高二的
剛剛度過高一、高三的剛剛熬過高二，都沮喪暑假太短，
都不想中午抬便當；除了比我們早去聯考考場當砲灰
以外，好像也沒什麼特別了不起的。

等我知道原來「學長」這個辭兒，不是叫好玩的，而是
真像有那麼一回事的時候，已經是吃了一個大虧了。

忘記那是開學第幾個上學日。清晨六點，我拖著沉重的
步伐，到對街路口等校車。我們學校在偏遠的市郊，說
是「市郊」，其實比市郊還「郊」；如果沒有校車，光
是在各色擁擠公車上晃盪，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到。更
何況，公車只到山腳下，要經過遙遠跋涉，穿過墓地，
經過工廠，爬過險坡，最後氣喘吁吁的時候，正想鼓勵
自己學校快到，前面就會出現教官，草綠色的身影晃動：
他在登記你的學號，因為你已經遲到。

所以每個人都非從被窩裡跳起來不可，想睡，可以到
車上再去睡。我也是抱著這個天真的信念，認命地起床
，駝著背，吸著清晨冷洌的空氣打哆嗦，魚貫地跟著同
學們上車。

這個校車停靠站是我們這條路線的第二站。很奇怪，在
這站上車的，清一色是我們高一新生。放眼看去，車上
大概位子坐了一半左右，扣掉女生保留位，還有許多空
位，在位子上的學長姐，多半昏睡著，甚至有學長噗咕
噗咕在打呼。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們還要默默地扶著椅背
乖順地站著，所以我開心地走到後面，挑了一個靠窗的
位置，旁邊學長睡到書包都掉在地上。我非常好心地幫
他撿起書包，拍拍椅墊，坐下，把車窗關小，司機老伯
平穩地開著，風微微從窗縫吹進來，我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我人是整個趴在校車地板上。喔，不如說
是在睡夢中的我被一股強大的力量給硬生扯下位子來。
我還沒完全睜開眼睛，我的書包就砸在頭上，還因為好
碰到便當的硬殼，發出沉悶的「扣」聲。校車已經擠滿
了人，我的正上方，有個高壯的傢伙，穿著洗到發白的
制服，背著用刀片刻成「風吹山野遍地芒」的書包，狠
狠地瞪著我，滿車的人看著，沉默。

「……」他把我扯下來以後，逕自坐在我原來的位子上
，把窗子打開，也有記得拍拍椅墊。

「這，這個位子，是我，是我先坐的咧。」我斗膽把話
講出來。

「……」還是沉默。而且好像他一下子就入睡了。

「這！是！我！的！位！子！耶！」我用力推了他一把
。這次我喊得連司機老伯都聽到了。

他沒有出手，可是倏地就站起來，眼珠瞪得快跳出來，
我還看到裡面像火星運河般的血絲。「給我注意一點，新
來的！照子放給他亮！」他悶聲怒吼，還咬牙切齒，好
像是我把他從夢鄉硬拖出來一樣的不耐煩。我腦子裡立
刻沒種地想到許多以前看過的港片：《監獄風雲》裡，梁
家輝惹到了殺手雄；《火燒島》裡，庹宗華被高捷的手
下圍毆，忽然，行駛中的校車，變成電影裡叫天不應的
黑獄，而我是剛來的蒼白惹事笨蛋。我的嘴巴張大，腿
發軟。

「啊，沒事沒事，學長，來，坐坐，你們高一的站好！
不要故意去擠學妹。」旁邊那個正在睡覺的，叫做「小杜」的高二學長被吵醒，忙打圓場：「這裡位子是固定的
，知道嗎？不要看沒有人就坐，小心吃虧在眼前，學到
教訓就要付醫藥費，」坐下的高三學長還恨恨地咕噥著
小杜：「學弟不會教，光顧著睡，我旁邊這個位子留給你
是留假的啊？」

「可，可是…」我還是覺得心有未甘，而且，那個高三
的馬上就睡著了，我也很想睡覺，何況，位子還是我睡
熱的呢。小杜白我一眼，比著自己左胸口那兩條藍線
繡成的槓槓：「等你也變成學長了，再來可是。還有，看
到學長，要叫，叫學長，知不知道？」

這是我第一次見識到「學長」這回事：他自以為理直氣
壯的態度、瞪大的雙眼裡兇神惡煞滿是血絲的模樣、那
一扯突兀的力道、牙關裡擦出的火花；學長的威勢不僅
止於此，滿車的人看著，沉默，持續沉默，彷彿校車上
這個長幼尊卑隱然是有著運作恆常的秩序，她們與他們
的安靜像是構成了，也告訴了我，學長作為的正確性：
按照年級，像一個目次分明的人際網絡，我則是不知死
活闖進這張大網裡，還撲撲拍著翅膀的新進成員。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