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4-30 01:00:47落在山間無人知

浪子啊回頭看攏無

又在半夜接到她的簡訊,只是一般的罐頭簡訊,可我明白那便是求救了,然而我沒有理會,應該是無力理會。我不知道,稍早時才跟芃提到她,然後我們有志一同地沉默,因為我們沒有辦法承受這個事實,一個女人逐漸在我們眼前腐敗壞去的事實。

 

 

我忍不住一步步去想,去想我們初識那天,她瞪著大大的眼睛,問我們渴不渴,我們搖頭,她出門,帶回四杯飲料。然後她自己吃起乾麵,「我還沒吃飯。等我一下。」她的眼睛有太多驚惶,卻仍是亮亮的。

 

 

當我還那麼精神奕奕的年歲,我是誠心覺得她能夠重返幸福的軌道的,我聽她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中奮力勾勒未來,好興奮又不敢抱期待地說,等這裡租約到期,我跟他回桃園,舊家整理整理就可以住了,我再找店面,他去找工作,我們重新開始……

 

 

當我還那麼精神奕奕的年歲,我是真心地以為她的夢會實現的,畢竟那那麼平凡,那麼安靜,絲毫不令人妒忌,也不致招徠破壞的,甚至難以用濃重筆墨勾勒的遠景。

 

 

一年一年過去了,偶爾她睜著死寂的眼睛望向遙遠遙遠的地方,或許是埋著她溫軟靜好的夢的地方,再也到不了的地方。

 

 

她不年輕了,經她提醒我才驚訝她的年歲。可是她太老了,老到沒有力氣了,可是為什麼沒有力氣了卻還有愛。那麼艱苦、那麼受辱、那麼被不屑一顧的愛。我抓著她的臂膀要她走,要她再也不要回頭,她低頭點了一根菸,說,妹妹,我要去哪裡?我沒有家。妹妹,你有家,我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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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熟練轉動方向盤,一雙美目旁爬上極淺及淺的皺紋。

 

 

一口氣,悠悠地,沒有嘆出來。「別看我這年紀了,還是會心痛的喔。」她轉過來笑笑,有點不好意思地那樣。她即使是已經到了這個年歲,還是好美麗好美麗的一個人哪。誰料得到這幾十年風霜如此粗礪,卻割不破她白皙的臉龐,饒過了她娉婷的身姿。

 

 

「啊,」她踩了踩煞車,「恨不相逢未嫁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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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我要喝鮮奶茶,她瞥了我一眼,「小孩子。」

 

 

這個世界給了好看的人很多特權,包括他們可以如此佻達浪笑即使已經年過五十還並不顯不妥。

 

 

她說唉喲我上次去大陸演講啊有個學生來拜託我給他指導一下檢定曲我一看這什麼曲子呀勇敢女戰士笑死我了。

 

 

我們嘩嘩笑成一團,我幾乎忘記那是我們初次見面。

 

 

可是我知道她的故事,我都知道。

 

 

她捏捏我的手說要跟著我多打美白針你看你比我還黑趁年輕代謝比較快時趕快保養不然以後會後悔啊。

 

 

無情啊歲月,那一定是姣好的面容,而今也顯得疲憊鬆垂了,幸好一身白得乾乾淨淨的皮膚還有維持良好的身材,她還是稱得上美麗。

 

 

我說喔妳的涼鞋很漂亮。她說小子算你有眼光剛買不久告訴你一進那間店我就看中這雙鞋穿起來一定好看。

 

 

簡直顧盼生姿,這個女人。

 

 

她談起那一段段擊碎她卻殺不死她的愛情,一次次高聲的浪笑。就連等候一個人七年最後轉瞬成空也被她說成了民國九十九年最可笑的笑話。

 

 

我卻想要拜託她別再笑了。

 

 

那根本蓋不住她心底傳來的一陣陣嚎啕的淒厲的痛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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摧枯拉朽啦。

 

我在螢幕上打出這幾個字,V苦笑,說在存錢,存自己的喪葬費用,總不好哪天真的要走了還得讓家人忙著湊這筆錢。我說你真是他媽的太有良心了,讓我肅然起敬。

 

 

我們初識在一個雨天,一間巧克力專賣店裡。第一天就覺得這傢伙不好惹,即使是個好人。他的背上也有那種暗暗的光。

 

 

我是這樣無邪地傾慕他的丰采,每回總要他用西文念聶魯達,或者用法文念《鸛鳥踟躕》的台詞,啊我們美好的輕狂的年輕歲月,還為自己所學感到驕傲的時代。我記得,我抄過一首顧城給他,也給他講過顧城的故事。事實上我太愛講顧城,他太暴烈太毀滅了。可能我還給他講過海子吧。

 

 

都經過這麼久了,偶爾還是會想,如果當初就在一起了會怎麼樣呢?應該還是會要他用西文念聶魯達吧,而且得念愛的十四行詩。也許到了後來會恨他吧,他太明瞭怎麼做讓我最痛。好像是第一次這麼崇拜一個人,他太聰明了,何以如此洞悉我的種種曲折。

 

 

太細膩貼心了,這個人。在我覺得全身毀壞模糊需要找一個地方躲避之時,淋著大雨到車站接我,我們在暴雨中前進,我把頭倚著他的背,淚不斷流,心中無數次問他為什麼我每次都被丟到這種荒僻之境啊那些雨滴竟然也殺不死我。

 

雖然那日雨這麼大,可他終究把我送到溫暖的地方安頓,雖然雨這麼大,我渾身溼透,那包香菸卻還點得著。菸在冰冷的手指頭間忽明忽滅,想起那句「香菸就像人命一樣,而我們必須去負擔他」,突然覺得就快被這煙霧掐死。

 

 

然後我們見面的次數就很少很少了,可是當我需要他的時候,即使自己被暗影籠罩,他總是那麼溫柔和煦地聽我說話,說話給我聽。那日我又奔逃到異鄉見他,晚上我們肩併著肩睡,我說,嘿我這次沒有哭囉。他說,你老太多了喔,要好好照顧自己。

 

 

然後我才想到,他也不年輕了。我只記得他長我五歲,卻一直沒注意到他實際已經幾歲了。

 

 

他說在存自己的喪葬費用,我說能留下來還是盡力看看吧,我知道你累但我也不希望你走。他說,你也是,留下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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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想我應該要算是年輕的,24歲,其實也離初識他們的年歲沒有多久,可我看見自己一步一步老得很快很快,聽他們的故事寫自己的故事讓我短短幾年老了好多,我沒告訴他們我的靈魂血肉骨頭全碎光了,碎得沒有力氣去挽留他們留在這個世界。人生太荒涼了,但偏偏生了一雙看得見最荒涼之處的畏光的眼睛。

 

 

世界從不悲憐這些人,也無需悲憐,這些人有愛,他們多情,所以傷痛。

 

 

如果把眼睛挖掉,從此不看;把耳朵挖掉,從此不聽,把嘴挖掉,從此不吃不喝不說不笑;把鼻子挖掉,從此不嗅;把心挖掉,從此不痛不愛不生不滅;把靈魂挖掉,從此不想不記不期望不漂蕩不受傷不碎屍萬段,如此行屍走肉,真真正正一個快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