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1-20 19:54:15蚵寮人

老母〈四〉

畫師喊著:「阿婆!汝在想啥?想到頭殼歪一邊去!坐正!不然,相會歪一邊!」
「阿妹仔不在家!汝白來一趟!」劉氏唸著阿杏:「去年阿妹仔給妳偷帶走,差一點就給妳害死!好家在!」
劉氏看見阿喜氣喘噓噓地跑來,阿妹仔畏懼地躲在阿喜背後跟著走來。阿喜咒著那女人:「阿杏!汝勿碰我的金孫!真會找,找到學校再找到家裡!」拉一拉阿妹仔的衣袖說:「走!轉來去!」
阿杏喊:「阿妹仔!」走過去要摟她:「我是阿母啊!汝不認得了嗎?」親熱地喊:「阿母!阿妹仔!」楞楞地站著。
劉氏看見阿妹仔流露出為難的眼神,好像對於伊母親的孤伶伶很是不忍,後來過去牽著阿杏來和阿喜站在一起。阿杏沒一會挨到阿喜身前,求阿喜讓她帶阿妹仔去玩一兩天。阿喜不斷罵:「她沒有妳這款老母!」叮嚀阿妹仔,如果再看見她,一定要拔腿就跑。阿妹仔突然間掙開祖母的手,跑上堤岸,看著海,靜靜地不說話。
那黑頭仔車中走下來一位戴墨鏡男人,衝過來,抓住阿杏的手:「幹!走啦!」看了阿妹仔一眼,邊走邊說:「那種發育不良的小雞沒什麼賺頭!」接著:「這麼小!妳不會用搶的!妳不來,我來!」
劉氏看見阿杏在吼:「不要碰我的查姥囝!」叫那男人把車開走,隨後牽起阿妹仔的手:「不要怕!阿母會保護妳!來!我們去看海!」掏出皮包裡的巧克力,遞過來,順勢攬過阿妹仔的肩頭:「我帶妳去玩!」
阿喜跑過去推開阿杏,開始罵:去年這時陣汝也來!汝每年都來驚嚇囝仔!汝做做好代誌!么壽啊!不知帶伊去叼位?阿杏說,媽,汝勿說話不公正!汝讓阿妹仔自己說!
阿妹仔想起去年這時候,隨車到了一棟像百貨公司,頂樓有旋轉的摩天輪的所在,感覺很累一陣頭暈,便睡著了。醒過來,聞到一陣香水味。那張床軟綿綿的,不是家裡硬硬的板床。隔壁房間是在做什麼,有奇奇怪怪的聲音,好像是男人也像是女人。接著,門打開,傳來一陣酒味,那個男人顛顛倒倒走進來,倒在床上,差點壓到我的腿,又將右手伸過來抓我的腳底,我好怕,就叫了起來,那個男人又靠過來了,這一回將頭靠在我的身體上,我趕緊閃躲,然後,我大聲喊著:「阿母來救我!」然後阿母就從隔壁房間進來帶我回家了。
阿妹仔點點頭,對阿喜說:「阿嬤,我去一下就回來。」隨即要上車。劉氏趕緊叫阿喜把阿妹仔帶走。
阿杏說:「我是伊的老母,我不會害伊,是我在保護伊。阿祖汝忙汝的畫相啊!」
阿妹仔便上車隨阿杏離開,留下阿喜孤單地往東邊樓仔厝走去。
畫師:「我把她們都畫進來了。」
劉氏:「這款代誌汝也畫啊!」
畫師:「和汝說笑話!」
劉氏:「畫親像我公公婆婆的圖,不要漏掉平阿!」
劉氏吩咐月照把丈夫的遺像拿來給畫師,讓他先畫雙人相。
「汝給伊畫白鷺鷥啊!給伊穿白鷺鷥的衫褲啊」
「給伊穿白鷺鷥啊!」
平阿一輩子做漁塭,他一定喜歡看見白鷺鷥在他的眼前飛來飛去。
月照聽見劉氏在喊,回問:「放在哪裡?是二哥伊們的樓仔頂,三樓尾!?我不要去!我很少去伊兜!」
聽見月照的回答,劉氏的胸口悶了起來。這棟樓仔厝早就是阿德的,二樓仔是平阿在海裡拼了一輩子才賺來的,三樓仔是增建的,用大理石建材,劉氏卻從沒有上去過。不僅月照不喜歡上二樓仔,就連劉氏也很少上樓。只有落成時,把平阿的神主牌請到三樓仔玄關處供俸,劉氏才踏上這個樓梯,背後跟著月照,腳踩著磨石階梯時有一種透心的冷,喚醒劉氏壓藏許久的某種熟悉的感覺與記憶。劉氏看見月照偷偷地往後走了幾步,從門口瞄了瞄那曾經是她的房間,放著幾個簡單塑膠布櫥,大概已經轉做儲藏衣物。劉氏了解月照對這個房間是有一份感情,那是平阿特地為她留的。自從平阿往生,月照再也得不到任何一種庇護,連一個小小的房間都保不住。沒有出嫁的有腦病的女兒,就像痲瘋病人,人見人怕,沒有空間,沒有位置,因為劉氏還在,還可以託老母的庇蔭,才能暫時有一片瓦躲風避雨,把柴房當書房,飯桌當書桌,夜裡和母親同房。劉氏監看月照像監看犯人,時常盯著她。起初,月照恨極了老母的兩個眼睛,某日做了一個夢,夢見拿了一把槍把老母射殺!每逢夜裡,月照不情願地向老母哦了一聲,在黑暗中找到床,隨後躺下。剛開始很恨,後來卻發現,只有睡在老母的身邊,才能帶給她安全感。金子有意無意愛往柴房堆垃圾、堆廢棄的貨物,把書賣給舊貨商。有一次金子當著劉氏的面對月照說,這裡不是汝兜!對,妳要搬走!隨後細數如何辛苦貸款增建樓房,這棟屋子月照完全沒份。對於金子有意無意的冒犯,月照經常裝啞巴。有時候劉氏會對月照說,等我往生,妳就不能再繼續住下去了。這使得月照內心傷感:一個女人是不是要有男人才不會被欺負?這個男人在童年時是父親、結婚後是丈夫、未婚時是情人、丈夫去世後就成為兒子,女人是不是一定要仰仗男人才能把腰挺直?她的確也發現,有男人的女人也常常容易去欺負別的沒有男人的女人!例如金子就會欺負她!沒有男人的女人或者離開男人的女人是比較容易受歧視!比如貴子離開原先的家庭,跟著阿男,來家十多年也成為金子欺壓的對象。自從發現這一點,讓她自認參悟到某種人情世故的智慧。
  半年前,劉氏還可以下床活動,要月照帶她到天福銀樓,從玻璃櫃裡挑了一件胸飾、一條項鍊、一副耳環,加起來不過只值幾千元,但劉氏卻當它們是無價之寶。銀樓老闆將三種金飾裝在紅盒子裡,再放入紅色絲絨香袋中,交給劉氏。劉氏和月照走出銀樓之時,看看旁邊沒有人在,把三個金飾盒遞給月照:「收好,我也沒有啥麼東西給汝!」返家後,把她外戴的也是往生用的項鍊和一副手鐲一併交給月照。劉氏煩惱這個沒有出嫁的查姥囝究竟誰要來照顧伊?從幾年前就開始替伊打算,每年重陽節,農會贈送的敬老禮品,蠶絲被、面桶、腳桶、餐具等,一樣一樣收藏著好好,擔心被別人無意中拿走,就等著月照結婚給伊添嫁妝。劉氏多麼希望看見月照找到好對象,有個好女婿來捧斗。如今這個最後的心願不知道是不是可以達到,那些金飾禮品,月照是不是還用得着?劉氏看見月照花心血在照顧自己,便祝福著,相信上天會眷顧月照,可以找到照顧伊的人。
月照常常翻動曾經讀過的醫書圖檔,從縱橫交錯的血管神經細胞對照著自己的身體。同時,她開始夢想有一座藥草園,便閱讀本草綱目,往深山找草藥種在菜園,逐漸把菜園擴充成藥草園。月照憑著看醫書學來的知識,尋找治療腦病的方法。偶爾,她在半睡半醒間對劉氏說,媽,我會把自己的病治好,我也會把妳的病治好。我沒有病。他們才是病人,他們心裡有病,我心裡沒有病。我會找藥來治自己。絲柏、岩蘭草、杏仁油、當歸、人參、枸杞、紅棗、黑棗,我研究中醫,西醫,加民俗療法,結合氣功,妳看,我還會跳太極舞。妳知道嗎?花是藥,食物也是藥,蔬菜香菇豆類都是草藥,是天然的藥,我天生有病,我是來受懲罰被修理的,因此我需要天然的藥。野生動物生病的時候,誰治療它們呢?它們一定憑著本能去吃某種野生青草,才把病治好。因此,動物吃藥比人還本能還靈敏還自然。我憑著本能一樣也可以治好腦病。在我眼裡看起來,世界上只有一種人,就是病人,沒有好人壞人,只有可憐憫的病人。不是身體有病,就是心理有病,不然就是靈魂有病。身體的病可以中醫,西醫來治,心理病有心理精神醫師,靈魂有病大概就需要文學或宗教了。不同領域的病需要不同領域的藥。每個人的問題都與環境無關,我們自己呈現的樣子,面貌身高體重才智德行,都是自己要的,自己可以決定的,與環境無關。例如阿杏仔,不是別人逼她,是她自己要的。她為什麼不拒絕呢?她有足夠的意志可以拒絕呀!像阿兵,這種疾病要如何治療?文學可以治療精神病,靈魂的疾病只能靠宗教了。我喜歡種花也喜歡救花,我捻花微笑。我把遺棄在牆角、別人不要的盆栽撿回來,從拔草、鬆土、澆水、施肥、到照日頭、躲風雨等,一個月後白鶴開花了,紫薇活了、檀花發芽了。會救花的人也會救自己或者救人。我將要擁有一座藥草園,種著各種各樣從山中採來的藥草,也許可以做研究,也許可以救人。已經很少人可以像我這樣長久忍受疾病的折磨而依然活得像一頭初生之犢。媽,我已經生生死死許多次。畢竟,我是藥師佛的徒弟,我總是有本事,可以在路邊找到一堆草,或者在菜市場找到一堆蔬菜或一把花,來做實驗。久病成良醫,我是自己的白老鼠。這世上的每個人都是病人,都是來世上接受懲罰的,誰不是呢?誰沒有病呢?凡是為疾病所苦的人,都會想解脫。然而,我會做自己的醫師,我也是自己的白老鼠。因此,我開發了一套飲食治療。植物餐或花草餐原來可以成為一種治療與一種預防。逢機示教,大多數人不信,少數人一笑置之。有的人不聽也就罷了,還要反過來挖苦羞辱諷刺謾罵吼兼蹧蹋,只好算了,反正那不關我的事。妳知道嗎?西方醫學是在製造全能的無上權威的上帝,祂左手賣解剖刀,右手收鈔票。找不出來終結疾病的方法,但是又必須開藥,可是就是有人會聽話乖乖地吃!我偏不吃!我住院那麼久,為什麼會越來越嚴重呢?每一種病都有一種治療的方法,也會有一種預防的方法。別以為像我這種病吃吃藥電一下大腦就會好。這是一種天譴,一種來自天上的懲罰,祂就是要讓妳活不好可是也死不了。媽,要治妳的病很容易;要治我這種病很難。我讀許多書,我讀小說,許多小說中的主角都以植物或花來隱喻個性與命運,例如瀟湘館外的陰森竹林;怡紅院裡百花盛開;柳絮同時作為兩種命運的寫照。什麼樣的人會種什麼樣的花。也有文人喜歡種花,比如周敦頤愛蓮花;陶淵明的宅邊有五柳與菊花。我愛死了聊齋中那一堆花妖樹精,好像遇見同類那般歡喜,媽,說不定我也是某種花妖樹精來轉世。每逢秋天看見菊花就會想起書中的醉菊、白玉與紫葛。如果我變得像花一樣沉默自閉,沒有辦法開口說話,走不出家門,這時候,我就是想起聊齋中的醉菊,於是我就往地上一躺,我以為我會像書中的主角一樣成為一朵菊花,從此脫離人的世界。我研究哲學。開刀!違反人體哲學的方法。這是資本主義的產品,開刀需要科學儀器,一方面賣解剖知識,一方面賣儀器。漢朝哲學這樣說,人和天相應,人有眼睛,天有日月;人有四肢,天有四季;人有三百六十五個骨頭,天有三百六十五天;人有血管河流,天有山川深谷。許多現代詩不都喜歡這樣寫嗎:女人的眼睛像明月,頭髮是雲,牙齒是貝殼,體毛是草叢;睡女人叫做進入大海、在河上激情漂流、倘佯在湖心;不僅女人是水做的,男人也是水做的,這就是漢朝的哲學。開刀等於破壞人體,切斷經脈,就好像大自然界河川山谷被破壞,接下來當然就會有土石流,你想這個國家和這個人還會有活命嗎?我絕不讓老母開刀,我不違背哲學。月照說,母親,妳勿操煩,我會好起來把妳的病治好,妳放心。
月照聽從老母的吩咐上三樓仔,金子剛好要下樓,當她是個陌生人樣,沒有正眼相對,沒有招呼。玄關有一張小方桌,老父的黑白遺照和公媽牌位就供在那裡,香爐是清冷的,顯然許久沒有人上樓拈香。透過玻璃框,老父用著悲苦的眼神噓著她。月照彷彿不想面對,一把將他請下樓。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