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0-19 15:03:35Kouji

我讀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四川好人》之一

作者:Bertolt Brecht
譯者:丁揚忠
出版者:譯文出版社
版本:2012.1 第1版第1次印刷
ISBN: 978-7-5327-5545-5

【序幕】
 
「天道不仁慈,一個有頭腦的人因而也不仁慈,
並非他不想仁慈,而是這樣做違背常情。」
──Bohumil Hrabal《過於喧囂的孤獨》
如何當個好人,這是個只有好人才會提出來的疑問。這個提問透露出的,是一個好人想要做好事,卻遭遇挫敗甚至無能為力時的無奈與悲哀。
賣水人老王就是這樣的一個好人。他已經在城門口等待下凡的神仙等了三天了,他的目的,就是希望下凡的神仙能夠拯救人們,因為「我們這個省太窮了」,「只有神仙下凡才能搭救我們。」
當三位神仙終於在晚上到了省城,正需要一個落腳的地方歇息時,代神仙尋找住處的老王卻一再被拒絕,找不到一處可以讓神仙留宿的地方。這一幕固然表現了人們已經不再敬神、懼怕神的人心變化,但真正深刻的是,布萊希特用一個簡單的動作便傳達出了所謂「好人」的艱難性:神仙發現賣水人老王在水勺的勺底多裝了一層來偷斤減兩騙人,由此覺得他並不是一個「好人」。
老王很快就發現了神仙知道了他的伎倆,他滿懷羞愧地說,好人艱難,「我不好,但我的生活也並不容易。」然後老王繼續努力地為三位神仙尋找住處,直到他誤以為沈黛不願接待神仙時,他自言自語地說:
我沒地方給神明住宿,他們累極了,還在那兒等著呢。我不能再讓他們看著我一切落空。我自己藏身的地方是個水涵洞,真沒法子。再說,神明一定不樂意住在一個他們已看出來做騙人買賣的人那裡。我不回去了,回去沒用。……我想離開省城,躲到一個他們見不著我的地方去。我敬仰他們,但我沒能耐為他們做一點兒事情。
帶著這樣的心情,賣水人老王逃開了,因為羞於再見到神仙,他在河邊的橋下躲了四天。
三位神仙下凡到人間來的任務就在於,假如「發現足夠按照人的尊嚴生活的好人,這個世界就能像現在這個樣子存在下去」,因為「兩千年來總是有人在吶喊,像現在這樣的世界不能繼續存在下去,沒有人能夠在這個世界上做個好人。」原先神仙丙認為賣水人老王就是一個這樣的人,但在神仙乙發現水勺是兩層的之後,神仙甲便覺得老王「算不上好人」了。
那麼,等待神仙到來、為尋找神仙的住處而到處奔走碰壁的老王是好人嗎?他在水勺底下加層做騙人的買賣,連神仙都說他「算不上好人」;但我們能說老王不是好人嗎?賣水這行當,老王說;「缺水的時候,我要到很遠的地方去挑;水多的時候,我掙不到錢」,可見這是一件辛苦而錢賺得不多的職業,再加上世道艱難,生活並不容易,很有可能,這騙人的伎倆不過是為了求溫飽的手段。而且,雖說敬神並不代表就一定是個「好人」,但他對神仙的期待,不單是為了自己,也是希望神明能夠拯救這個省,拯救這艱難的生活。
做「好人」的艱難是這齣戲的主旨,沈黛對神仙說的一番話最是能說明:
……我不能斷定我是個好人。我很願意做個好人,但是我怎麼交付房租呢?我要對你們說實話,我是靠賣身過日子的。就是這樣,我的日子也並不好過,因為被迫幹這行的人太多了。……當然,如果我能夠守住德行,孝順父母,誠實做人,我會是幸福的。能夠不乞求鄰居幫助,是一種快樂。能夠忠實於一個男人,我會很快活。我不會傷天害理,損人利己,我不會偷搶無依無靠的人,落井下石。但是我怎樣才能做到這一切呢?要是我做不到當中幾條,我怎能做好人呢?
好人總是責怪自己應該還可以做得更好。電影《辛德勒的名單》中,拯救許多猶太人的奧斯卡‧辛德勒(Oskar Schindler)就自責沒能救出更多的人;老王希望藉由招待三位神仙,讓神仙滿意,然後拯救這個貧窮的省城,沈黛希望能夠在德行上能夠無愧於心,做個誠實、快樂的「好人」。
但是,天道不仁慈,並非它不想仁慈,而是這樣做違背常情,因為當一個人的三餐無以為繼,不知道下一餐在哪裡,或是夜晚不知何處有可以遮風避雨的地方過夜時,要不顧自己的死活是不合常情的,要因為幫助別人而犧牲自己的求生是違背常情的。
做騙人買賣的賣水人老王、為了交付明天的房租以免被趕出住所的妓女沈黛,他們都因為幫助神仙而失去了營生──老王丟了他的擔挑,沈黛失去了她的恩客,他們是好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