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有這樣的女孩。

儘管不是完美無缺的人，她還是得過許多次第一名，
尤其是學科考試和作文比賽。那些獎狀就像一張張的
符咒，增強了別人和她自己的想法：啊，這樣的人應
該一路讀到最高學府吧。然而咒力並沒有強到讓信念
成真，無論推甄或聯考，她都擠不進去那所第一志願
女校的窄門。彷彿一場災難，她感到被一個個人踩過
去，醒來時發現自己成了難民，新同學中有好多人抱
怨他們怎麼淪落到這間學校。

那年暑假，男孩打電話過來，陪她說話，聽她流淚的
聲音。「沒關係的，我相信妳，還有考大學的機會啊
，妳那時一定會考好，我們一起在T大見囉。」他的聲
音像遠處傳來的教堂鐘聲，溫柔而堅定。她覺得這份
挫折受到撫慰，傷口慢慢癒合了。「對了，要恭喜你
啊。好厲害喔。」「真的嗎？」真的，喜歡的男孩考
上第一志願的男校，她真的很為他高興。她會難過，
一部分因為自己的失常和成為話題的難堪，一部分是
因為不能和男孩相當，做他高中的鄰居。

後來，在那間也算明星高中的學校，她也拿了幾次第
一名，雖然已經不像以前那樣突出顯眼了。沒有大家
全面的篤定，她感到輕鬆多了，不過還是對自己抱著
一些肯定，覺得只要自己用功就會如願以償。男女合
班的高中比其他學校更容易看到成雙成對的情侶，有
時候會讓她想到男孩，原本兩人有機會在一起的。

「我們應該成為男女朋友嗎？……我已經傷害過兩個
女孩了，不希望再去傷害下一個。……我和她的回憶
會永遠跟著我活下去，把這件事告訴妳，也希望妳不
要像我第二任女友因此跟我爭吵。……每個人都會很
重視自己的第一任男女朋友吧？希望妳考慮清楚再回
覆我。」讀完信後，她真的想了很久，雖然答案早已
浮現。

從前和男孩聊天時，她說自己最喜歡令狐沖了，自己
當然就是儀琳，那個喜歡令狐大哥的小尼姑。「妳不
想做任盈盈嗎？」「我才不要。令狐沖他最愛的還是
岳靈珊，當任盈盈我會很痛苦。我當儀琳就好。我喜
歡令狐沖，可是不一定要在一起啊。」

她好喜歡男孩，跟喜歡令狐沖一樣，也知道他喜歡自
己，但是最後她還是說不要了。畢竟喜歡和愛是不一
樣的，她也不想取代另一個女孩的地位，而且她也不
想再讓自己受苦。

一種因為「第一名」而產生的痛苦，得到或失去「第
一名」都會有的痛苦。贏過一些人，她並不會完全快
樂，總覺得還有更高超的人，自己又算得了什麼。像
拿到全班最高分，還會為扣了一兩分而心煩，就算考
了滿分，又開始在意自己答題的速度和字跡的整齊度
；輸給一些人，那痛苦更明確，被人踩在腳底般的讓
她呼吸困難。自卑和自傲如冰火輪番對她用刑。

就這樣活著，懷著「第一」的理想活著。她想要一種
肯定，能夠確信自己有無庸置疑的才能和真愛，不必
望著他人的背影而惆悵，所以她想要飛得最高，跑得
最遠。即使苦痛不斷腐蝕她的一切，依然不忘初衷，
就像她想要考上T大，想要遇到愛她的人，即使那人騙
她，只要不像那個男孩太誠實就好。

結果她還是當第一名女孩，但並不是她想要的。「老天
不讓妳考上T大，就是要妳一直能拿第一吧？」有過高
中的經驗，她比較能去面對重演的歷史，但是她沒堅
強到去安慰男孩。那個曾經想要考醫科的聰明人，之
後去報名重考班。

上大學後，她漸漸覺得「第一」好像沒那麼重要，只
是可有可無的裝飾品。偏偏所知和所為違背，她還是
走不出來，擺脫不掉，就像影子緊緊跟在腳邊。到底
想要什麼呢？她一直自問，卻回答得混亂。成績？學
問？成就？愛情？外表？財富？明明就不是一無所有
，她卻還是無法讓生命安頓下來。

慢慢她找到原因，一切就是想要「第一」吧。就像缺
水而瀕臨死亡的人，果汁、汽水、紅茶、調酒……，
明明有這麼多東西伸手可及，她卻只想喝白開水，寧
願變成人乾也無法全心全意品嘗其他的飲料。其他東
西都不能滋潤她，生命是這麼乾涸。

追求的東西越是純粹，得到的回應卻越是複雜。

想著想著，她覺得心情越來越平靜。她不禁微笑，做
了個決定。

她開始整理東西，打掃房間，然後去沐浴，洗去淚痕
和汗水，換上一套她最喜歡的衣服。對鏡梳理一頭長
長的嫵媚，她看見鏡中有一張素凈的臉，雙眼有種明
亮且絕美的神采。

一切都收拾得差不多後，她帶著一袋東西來到公寓的
屋頂。

那一袋是一疊疊的獎狀、成績單和書信。最後一樣是
她放在抽屜最下層的寶貝，其他則是在書櫃夾層、床
鋪底下等奇怪角落找到的。

午後的天空還是很藍，不冷不熱的氣溫讓人舒服，柔
柔的風帶來遠處的人聲。她拿出袋中的紙張來閱讀，
遇到獎狀和成績單就快一些，因為那些字句大多相同
。讀到書信時就放慢速度，讀得仔細些。男孩和她自
己的一言一語，有些關於玩笑、天氣、瑣事，有些關
於情感和青春。

全部的東西都讀完後，她開始摺紙。有些摺成紙飛機
，有些摺成紙圈和像小叮噹的竹蜻蜓。其實她很喜歡
自己讀的高中，包括一年一度為送舊而辦的「柳絮紛
飛」，參加了三次活動，她好想再目睹那樣的盛事。

她丟下這些摺好的東西，看著它們行進的弧度和軌跡
，感覺有些東西也從她的身體逸出來了。

十幾年來累積的重量就這麼隨風飄揚起來了，那些負
載她生命的紙張並沒有想像中沉重，原來如此輕盈。
五顏六色的小東西不停地旋轉，飛颺，旋轉，飛颺…
…在藍天下不顧一切似的舞動著。

然後她也加入了它們。風從她的衣領和袖口灌入，身
上每一個毛細孔彷彿都被打開了。她的長髮順著氣流
，如水草般幽幽擺動著。她看見紙飛機飛向青天，紙
蜻蜓和紙圈則從她的身旁飄過，像雪花悄悄落下。

她的身體以加速度運動著，但是她感到不再搖擺動盪
，而有一種安定。

她覺得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