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1-12 20:49:35邢詒旺

切身之詩:略論《岩上八行詩》的身體意象及其悲憫意涵



 




Ask, and it shall be given you;
seek, and ye shall find;
knock, and it shall be opened unto you.

Matthew 7:7

 

《岩上八行詩》寫於一九九一至一九九六年間,於一九九七年出版。二〇一二年再版時,增添英譯,且加入<><><><>等詩,讓整體結構呼應《易經》六十四卦之數。閱讀這本詩集,除了要看整體(詩集概念),還要看個體(個別詩篇),以及個體之間相互對應所構成的諸般層次。波德萊爾在<應和>一詩中提及象徵是一座森林(而自然是一座殿宇),內有諸多眼睛,凝視來者。閱讀《岩上八行詩》,正是進入一個自然的象徵系統,草木以平時難以聽見的音頻和讀者說話。如果不慎重閱讀,不尊重文字,則草木皆可為兵。慎重的人,詩報之以慎重。輕率的人,詩報之以輕率。唯有在慎重與輕率之間跋涉求索的人,詩會報之以傷口,使他的心靈在傷痛中,真切體會。

求索,英文叫Ask,也叫Seek。耶穌又以比喻形容之,叫KnockKnock者,敲叩也:叩寂寞以求音。想來屈原、陸機、耶穌與Bob Dylan,都到過同一個地方。

我手上的《岩上八行詩》,恰好,是Ask來的。

2017116日,與岩上老師初次見面。我提及《岩上八行詩》,卻見詩人神色一凝,轉身離席。就在我錯愕之際,詩人已經拿著一本《岩上八行詩》回來,送給我。原來所剩不多,著實珍惜,不輕易送人。我Ask,於是詩集被我Knock到了手中。還記得岩上老師用詩集拍了拍我的肩膀,彷彿我這小子也是一道門或樂器,被詩敲叩了。

 

關於《岩上八行詩》形式的意義及精神、其將傳統與現代焊接的歷史意識、其操作上所能提供的依據與自由(物物而不物於物、變與不變、破與立、追本溯源、見人所未見)、其對時代與藝術的自覺、關切及提醒,詩集中的序文、後記以及諸家論析都提供了很充足的訊息及幫助。我捧讀各篇評析,除了深有共鳴,也獲得許多啟發。有了這些仔細周到的導航,我得以更加自由地閱讀,彷彿坐在駕駛副座的閒人,可以隨喜地側頭探看沿途風景。

《岩上八行詩》不止為現代詩提供了形式依據(這依據毋寧是透過自律獲得自由的精神,而不是教條戒律的樣板),其題材更是具備體系,換句話說,具備自覺的觀念:人生觀、世界觀、宇宙觀。粗略分類,有28首以“文明器具”為題,18首以“自然事物”為題,13首以“身體”為題,另有5首以“動作/行為”為題。

從物性悟見人性,從人性發現物性,這種天人合一、明心見性的觀念與功能,正是即物詩取之不竭的資源。至於被什麼事物感動,或選取什麼事物為題材,則往往與詩人個別的才性與關懷相關,有時是自覺為之,有時卻是油然而生,連詩人本身都得驀然回首才發現。

 

我初次閱讀《岩上八行詩》,印象比較強烈、首先引發好奇的,是以“身體”為題的詩。我驚訝地發現,這身體,隱然是一個“大我”的身體,其對傷痛的反省(經驗的總結)、對身體的治療及防護(理想與警戒),幾乎都在指涉人類及家國的處世原則,而不僅是對個人感官的抒情。這一系列詩作,佔詩集整體的五分之一,具有一定的份量,依我的閱讀直覺,把它們集合閱讀,當能領略到詩人隱含的意涵,甚至可以延伸想像:詩人何以將同一類題材的詩作分散於詩集各處。在詩集的編排上,還有一點足以印證詩人對這一題材的自覺,就是再版時加入的四首新作中,有三首和“身體”相關(唇、舌、腳),而且其“大我”的喻義非常突出,我以為那已含有勸世的悲憫,在藝術的說與不說之間盡量傾向前者,儘管依然節制地運用詩的手法,在美與道德之間持守走索般的平衡力學。

按目錄順序,十三首詩的題目依次為:淚、血、齒、手、臉、髮、耳、疤、影、眼、唇、舌、腳。如果我們能把這些題材相關的詩作視為一組系列,則此一系列是以淚為始,而以腳作結,象徵意味相當強烈。詩的排序並不依照身體的部位,而是零散如一則割裂的難言之隱:傷痛的隱喻。

當然,以上是我閱讀時的直覺印象。究竟有影無影,且讓我嘗試具體地賞析這十三首詩。

首先,<><>兩首詩排在詩集的第十四及十五首,暗含連貫。

 

淚的海,澎湃一生的淒愴

航行中也會濺起一些微笑的浪花

 

生的茫然和死的無奈

一步一滴淚,從哭到笑

 

別離有淚

乃兩地的牽掛

 

哭,宣洩了苦痛的河床

笑聲裡,淋漓著淚的脈絡         ——<>

 

“淚的海”象徵淒愴的苦海,但會濺起“歡笑的淚花”,哭與笑皆包含在淚中。其第三段特別提到“別離”的淚,那淚,讓我聯想到鏡和月,因為它映照著“兩地的牽掛”。“兩地”是否有實指,不得而知,也不必勉強附會,它本身已是自足自成的意象。至於比<>深一層的,是<>了。

除了熱血滔滔,它的奔流

如果凝固並不堅持本色

 

傷口的真情如同

革命的刀槍,一滴血一陣高調

 

寸寸江山,滴滴血

流不盡的叫痛

 

昨日的愛是今日的恨

血,成了變色的龍         ——<>

 

血的“本色”是“奔流”,如果凝固,那可能是集結在傷口。“傷口的真情”指涉著“高調的革命”:“寸寸江山,滴滴血”,“流不盡的叫痛”。血從“奔流”到“凝固”,意味著從“昨日的愛”演變成“今日的恨”,流動的血像一條龍,當血色“由紅變黑”(<>),是為“變色的龍”,那“變色”,指涉的可能是生命及情感的“變質”。

 

上下磋磨

才有咬嚙的快感

 

勢均力敵的咀嚼

才能殺出肉搏的滋味

 

咬嚙咀嚼,鋸齒如仇

常露齒,是否令人不齒?

 

齒如部伍的士卒,一個倒斃全排

叫痛,學一點舌的軟功夫吧        ——<>

 

<>排在詩集第二十首,“齒”象徵著集體的存在。同儕之間競爭切磋,猶如牙齒的咬囓咀嚼,能產生“快感”和“肉搏的滋味”,乃至幫助吞嚥及消化。但經常帶著仇恨“露齒”,則野蠻如獸,詩人因此問而不答:“常露齒,是否令人不齒?”巧妙地運用“齒”字的歧義象徵生活意義的複雜。與<><>一脈相承的,詩人再次點出“痛”的主題:“齒如部伍的士卒,一個倒斃全排/叫痛”,與其“露齒”而招惹倒斃之痛,詩人建議“學一點舌的軟功夫吧”。以“舌頭之軟”對應“牙齒之硬”,隱喻以機智化解衝突,儘管詩人後來也對所謂的“軟功夫”有所批判。

接下來的<><><>依序排在第二十四、二十五及二十六首。

 

握拳而來,想爭什麼

又想掌握什麼

 

緊緊握拳的手

從出生開始就想握世界於掌中

 

要知道,必須攤開才能掌握

手,這個世界更需要施捨

 

手掌的開合之間,瞬如一生

撒手而去,又能掌握什麼         ——<>

 

<>透過“握拳”與“掌握”兩個姿態,象徵人類天生的執念與貪心。詩人的悲憫,促使他在第三段及第四段的直接說法:“這個世界更需要施捨”,“撒手而去,又能掌握什麼”。乍看直白,但詩的其中一種美,就在於“是就說是”,單純正直地尊重真理,不必故作高深,以致把單純的塗抹成複雜,把容易的曲解成困難。

 

歲月沒有年輪

歷經的腳印全刻烙在臉上的紋溝

 

世事詭譎容不下單一的面目

所以有許多異樣的臉譜

 

嬰兒的美潤轉換為老朽的皺醜

那只是一瞬間的事

 

對不同的人事妝扮不同的臉

你需要很多臉嗎?不要臉         ——<>

 

<>要強調的,正是上述單純的心:世事詭譎容不下單一的面目。詩人因此提醒及批判,太過面面俱到是可恥的:你需要很多臉嗎?不要臉,我們很可能因此而喪失珍貴如嬰兒的單一的面目。雖然嬰兒的美潤難免被歷經的腳印踐踏成老朽的皺醜,但那只是一瞬間的事,這裡的一瞬間,可能是相對地指涉著更重要的永恆不變的價值。

 

每束烏黑亮麗的髮

都想結繫綺麗的夢

 

夢裡多貪歡

夢醒髮幡白

 

縷縷斷落的髮絲

還能纏綣什麼緣份?

 

時光的刀子無奈地刮刷

抑或情劫的傷變           ——<>

 

<>與另一首<>相對應,指涉人生如夢(但我把<>歸類為前述的“動作”詩,暫擱不論)。乍看是提醒讀者要放得開,但詩的結尾其實是正視“時光”與“情劫”所造成的“傷”,並非簡單的避世觀念。

 

繁華的世界已不必再用形相和顏色來

塗抹,只要通過聲音的隧道

 

你的世界和我的世界

彼此傾聽同頻率的心跳而重現

 

本來可以聽得清楚的

心聲,卻被太多的雜音干擾

 

聽來聽去,一大堆的廢話

這世界如果耳朵能閉起來該多好          ——<>

 

<>排在第三十一首,提的是心聲的心心相印之可能,以及雜音的干擾。詩人感到惋惜、懊惱、乃至悲痛的,正是前述把單純塗抹成複雜的亂象。儘管難以制止一大堆的廢話,詩人還是不忘其理想初衷,儘管有點無奈及反諷:想聆聽心聲,竟然得閉起耳朵。

 

一切傷痛必須在時間的

黑板上,清晰地劃下休止符

 

偏偏疤痕由紅變黑

曾被白色的紗布包紮過的

 

如果挨痛超過忍耐的程度

還會被麻醉,模糊本來的面目

 

既已成疤,就不要再去

挖傷,否則再度流血       ——<>

 

<>排在第三十六首,我認為它足以代表這系列詩中的悲憫意涵,是一個核心意象。疤不是天生的器官,而是生命過程中的創傷印記。傷疤就是傷疤,猶如事實之為事實,如果不能讓其妥善休養,甚至還去挖傷,那份傷痛著實讓詩人於心不忍。他以“麻醉”來反襯傷疤的疼痛,又以“模糊本來的面目”來指涉“挖傷疤”的不堪後果。這裡面,除了是低眉的慈悲,其實更有怒目的責備。含淚的怒目。

然而在坦誠相對的低眉與怒目之外,還有一種姿態(Gesture),叫做拈花”——那是我們可以在<>中讀到的幽默和機智。

 

自己沒有骨架獨立

須要依靠光的投射才能存在

 

存在為一張虛無的臉皮

實質的尊容何在

 

有影嘸?有影,真的

無影,假的

 

人人希望一切存在的都有影

甚至去影響別人           ——<>

 

“影”到底屬不屬於身體,真是一個問題(想起莎士比亞說的:That is the question。大哉問),且看詩人是怎麼處理:“自己沒有骨架獨立,須要依靠光的投射才能存在”,這段詩的關鍵詞“獨立”讓我強烈地產生政治寓言的印象(但這是非常“干卿底事”的課題,所以當我一度為這個詞彙而興奮起來,就覺得自己很三八,乃借用詩人<>的詩句自我警惕:最好閉嘴),而“須要依靠光的投射才能存在”作為某種人格批判,又使我讀到“骨架”這個詞所含的“骨氣”。“沒有骨架”的影子是一張“虛無的臉皮”,“實質的尊容”反而沒有被正視。偏偏“人人希望一切存在的都有影”(反諷地對應“存在皆合理”),甚至以一己的誤解或無解去“影”響別人,遮蔽別人。母語的準確運用(有影無影)使這首詩產生強烈的自我存在的張力。其實,要說這是政治寓言似乎也無不可,這可是放諸四海皆準的寓言。我想,詩人的重點在於正視真相,在於悲憫,他所批判的,是無視道德真理的人所造成的殘酷傷痛。悲憫,是一份正視人類傷痛的勇氣和胸襟。<><>,一實一虛,與“身體”的關係若即若離,似有還無,使這系列“身體詩”具有了超脫身體局限的活力與美感。

 

透過眼看到外在的山林

透過眼看出內心的海洋

 

一開一閤

兩個世界從瞳孔出入

 

世界的大小和內心的寬窄

全看眼的焦點來調整

 

最怕有眼無珠

燦爛的世界和黑沉的心海一樣模糊        ——<>

 

<>排在第五十首,提醒的是眼界及胸襟,批判的是有眼無珠。有眼無珠足以造成世界觀的模糊與黑沉。靈魂之窗,絕不僅僅是個人胸襟的問題,而是呼應著<>,具有可大可小的群體響力。所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個盲點的災難性擴散,是我們要時刻戒慎警惕的。

詩集壓軸的<><><>,寫於20032006年間,實可視為詩人在出版《岩上八行詩》以後,經過時間沉澱及醞釀的回顧與展望。政治寓言的意味特別濃厚。

 

上下兩片看似各自獨立

其實永遠相連

 

上可昂揚天堂

下可沉潛地獄

 

啟合之間,雨水口水

污水,飛濺奔流

 

兩邊孰重孰輕各自表述

露齒乾喉,最好閉嘴       ——<>

 

<>的“上下兩片看似各自獨立/其實永遠相連”讓我聯想到唇亡齒寒,心中不禁一顫。詩人說“兩邊孰重孰輕各自表述/露齒乾喉,最好閉嘴”,於是我也很想戒慎地閉嘴(不過還是請先耐心容許我寫完這篇讀後感吧,寫詩評對我來說畢竟還是挺實幹的)。

 

把自己藏匿於語言的口水溼地

說與不說如海陸之間拉鋸的波浪

 

其實隱沒形態

並非表示軟弱

 

透過齒硬唇柔的交叉防線

駕駛語言強化了舌戰的武器

 

嚐盡人間的甜酸苦辣

舔,你爽是最溫柔的殺機         ——<>

 

<>其實隱沒形態/並非表示軟弱,表明在說與不說之間,詩人更看重的是生命的實質,而非影子般虛無的臉皮或嘴皮。

 

兩極對立

支援頂天的力學

 

接近大地,一步一腳印

提起一腳讓另一腳更踏實

 

延伸的對數,演變四肢的爬行

落單,獨行不久

 

更換腳力

乃邁進的發條       ——<>

 

至於<>,提的是“頂天的力學”,是愛與倫理的原則與智慧:“接近大地,一步一腳印/提起一腳讓另一腳更踏實”,詩句環環相扣,抽象思維點到為止,理念清晰,“四肢的爬行”的退化論警告尤其讓人觸目驚心,更加珍惜詩中的智慧與愛。

作為一個馬來西亞讀者,我以極為有限的認知和想像,在《岩上八行詩》的“身體”系列詩中讀到詩人對“大我”身體的感受及思考,其姿態有悲痛的低眉與怒目,更有幽默機智的拈花(但要小心那微笑的手勢往你腦袋一叩)。其心境有沉重的悲憫,透過詩的方法,舉重若輕地化作精準、溫厚、自如的嘲諷與勸喻。我想說,這當然也是《詩經》中那一縷吹過南北天地,吹過千年歷史的風。可沉潛如魚,亦可伸展為鳥。詩人愛護世界,所憑的,還不就是耶穌說的那一丁點“芥菜種子般大的信心”。

 

 

邢詒旺寫於20171112日星期日,馬來西亞
《笠》詩刊2017年12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