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3-10 03:32:41齊格

Blood Will Tell

A面〉

            那暗藍便如同他時時刻刻必需吸入及吐出的空氣一般,在這個世界裏無聲地存在。

            他完全不清楚他在這個世界裏究竟已待了多久,也記不得他是如何來到這個世界的,還有在來到這個世界之前他是誰,在做些什麼。他的記憶似乎只從那僅存在於遙遠深海裏的暗藍色澤開始。

 

B面〉

            「有可能,有可能在半年到一年之內失去視力。」醫生邊開了燈邊這麼說。

            他在布魯塞爾市郊租了一個小房間。房間裏空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除了一把大提琴,和床上零亂地攤開來的睡袋。這房間乍見之下很難讓人相信已有人在這裏住了好一陣子,他就是能夠將那房間一直維持在似乎才有人要搬進來,或著才有人剛搬出去的樣子。

 

            A面〉

            他的居所,是一棟有著狹小閣樓的兩層樓建築,一道正門與五扇長窗以嚴苛的幾何學要求,均衡地將宅邸的正面分割成上下共六等分,長十字窗櫺如祈禱般地嵌在泛著橙黃明亮色澤的透明玻璃上。那些長窗裏的溫暖光澤,像是安定這個寒冷暗藍世界的唯一力量。

 

B面〉

            由於房間實在太小,也沒有適當的隔音,他無法在房間裏拉琴。於是他便每日乘著公車到布魯塞爾市區,找了廣場街角、地下道、地鐵站、公園等任何可能容許表演的地方,坐下來全然專注地拉琴。他只拉巴哈的六首無伴大提琴組曲,從星期一到星期六,每日尋一個地點,從PreludeAllemandeCouranteSarabandeGalanteriesGigue工整地拉完。幸運的話,他還可以在收拾琴盒時發現一些歐元零錢以及紙幣。那拉琴的過程對他而言就是像是用心且嚴謹地練完一套劍法,每個樂章都有它各自不同的動機意圖及攻防策略,六式一套,總計六套。他如嚴守戒律般地每日只循序演奏特定一首,所以幾乎是只要聽到他拉的曲子便可明確辨別出那天是星期幾。那音樂似乎成了他腦海裏的全部,用以排擠掉他所有的回憶,並安撫他那因視野逐漸狹窄糢糊所帶來的沮喪。

 

            A面〉

            那宅邸座落在一棵巨大橡樹的樹幹之中。那巨木生得拔地參天,扶疏的枝葉佔去了絶大部分的天空。樹幹在接近地面之處由下而上往樹幹內凹陷出三個方形幾何空間。下方兩個幾何龕位有著各自向著左右兩邊敞開的門。那門就像只是在樹幹上劃了個四方形的幾何線條,便以邏輯的確定性般毫無疑問地開啟。第三個幾何空間位於稍高的枝葉之間,那裁切工整、與樹幹完美密合的門,則虛掩著。他的宅邸,就在緊臨著地面的那個龕位裏。宅邸上方的龕位,安放了一個純白色的巨大球狀物。那球狀物的圓,像是極為努力地想要成為圓這個概念的典範似的,但卻又顯得有些徒勞無功;而那冷白的色澤,則如星體般展現著由亮至暗的漸層變化。那純白似乎反映著來自這個世界之外的光源,但依舊如這個世界裏的暗藍一般令人感到畏寒。

 

B面〉

星期天,他會到美術館裏待上一整天。

 

            A面〉

            巨大橡樹孤獨地矗立在小丘上。小丘背後是一片有著糢糊景深的河谷景色。蜿蜒如巨蟒的河流,延伸至遠方,在朦朧的暗藍裏隱身消逝。那河濱平原零星的樹木,那平原後方黯淡的山形,都像在暗示著他身處於夢境的可能。但是,他清楚地瞭解,夢境是不可能如此綿長,在知覺上他幾乎可以完全確定自己是清醒的,如果這果真是夢境,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讓自己在完全清醒的狀態之下醒過來。

時間在這個世界裏,似乎是個業已腐壞的維度。

 

B面〉

夜晚,他不愛開燈。他可以倚在小房間的窗口,望著對面建築各個方形大窗裏的不同人生,在那裏待上一整晚。那對面的大窗或明亮或黑暗,或是廚房或是起居室,有的拉上窗帘有的窗帘敞開或是半掩。人們總是從一個房間移動到另一個房間。有人在廚房裏用著誇張的手勢與另一個人交談;有人沈默地坐在桌前,不知是快樂或是悲傷地呆了好半响;有人在明暗瞬息萬變的電視螢幕的螢光下,與伴侶忘情地愛撫。這一切均如默劇般地無聲,且在他有些矇矓的視界裏上演。

他仍在腦中不斷地練習著巴哈。

 

            A面〉

            他明白那長窗裏泛著溫暖光澤的宅邸是他的居所,但他似乎怎麼也進不去。那溫暖的色澤就如同篝火般,在一定的距離之外溫熱著他的靈魂。他並不覺得飢餓,但總忍不住在樹下隨手撿了橡實,寂寥地往嘴裏送。那在口中無味而粗糙的咀嚼口感,竟像極了那茂密橡樹葉在枝幹間散亂而隨機的搖曳律動。

這裏是世界的盡頭之類的什麼地方嗎?他偶爾這麼想著,那思緒便像是落葉般地無聲飄落。

 

B面〉

            他以往的人生似乎也不過只是那各式大窗內上演的其中一齣。在這個世界裏,能夠被他那缺乏肥皂劇的矯情曲折卻又有著肥皂劇的冗長瑣碎令人生厭的人生所硬生生牽引著的,也只有他自己一人。好歹那終究是自己的人生啊!他這麼想著。

 

            A面〉

            這世界依然如凝結了般地存在。他像是在暗藍色的琥珀裏呼吸。然而,他總是覺得有些什麼聲音正在不遠的某處進行著,就像是在附近地底某處冬眠的幼獸正微微地調整著夢境裏的鼻息。那似乎是腳步聲。他在大橡樹底下的落葉裏凝神諦聽著。腳步聲由遠而近,又由近而遠,其中穿插著長短不等的靜默停頓。或許是從那樹葉間半掩的第三個龕位裏傳出來的也不一定。他出神地望著那龕位,想著要如何離開這個世界,但卻又完全沒有任何頭緒。

           

            B面〉

            不久之後的某一天,他幾個月以來首次沒有在夜晚後回到他的小房間。房間對面的某個大窗裏的電視機正播報著新聞。在關於健康委員會提醒民眾不可讓一歲以下的幼兒下水游泳的新聞之後,記者平緩地播報了一則在布魯塞爾市區發生的命案。那受害者以極為離奇的方式死去。那是一把大提琴直挺挺地立在公園裏的一棵巨大的橡樹底下,尖銳細長的琴腳下插的卻是一名中年亞洲男子的胸口。警方正在調查這起命案倒底是如何發生。記者在現場表示,一名路過的皇家美術館館員向警方聲稱他認得這名亞洲人。

「他幾乎每週都會在馬格利特博物館裏出現,在一樓展示間的盡頭坐上很長的一段時間,那盡頭展示的是馬格利特一九六一年的畫作『Blood will tell』。」那名年長且背有些駝的老館員這麼對著記者說。

 

 

(悄悄話) 2012-03-20 13:5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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