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2-26 09:50:22齊格
寂寞時對著神明說話
那是一條Clio Blue的男用項鍊銀飾。鍊墜是一片略沈的方形小銀塊,以單純線條陰刻著一隻以四十五度角躺著的簡單魚形及圍著魚形如抽像地刻劃記憶般的波紋,配上微粗的横圈銀鍊,十足metrosexual式的粗獷。
他細細地用拭銀布將小魚的刻紋擦亮,魚兒隨著向外擴散的層層線條,在燈光下將他的回憶映得閃閃爍爍。她送他這條項鍊是在分手十年之後,十年間他們從未曾連絡,也沒有因為誰做了什麼能登上新聞版面的事而略知對方消息,十年間雙方對對方而言都像是突然從這個星球上憑空消失,就像殺手謹慎地將所有可能留下的線索都仔細抹去,然後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傑作,便頭也不回地離去。
「喂!」
就麼在十年之後,一次臨睡前的一陣突然的電話鈴響後,一個從遙遠過去傳來的熟悉聲音再度將久遠以前的記憶點亮。
「嗨,嗨!」他驚訝並遲疑了一下,但明確地知道是誰在電話的另一頭。
他仍清晰地記得一切。記得他們在神明監控下的愛情,記得他與她的神明們長達七年的不睦。不過他還是不太明白她為何要送他這副項鍊,特別是她已結緍十年。
他仍記得那些站在她肩頭的小小神明們,那些自顧自低頭思索又相互爭執的小小人形。這並非任何可能形式的比喻,而是真的實際存在於物理空間的小小神祇。她有著像是流在自己血液中一般固執的宗教信仰,這是她在一開始他們要成為戀人時便已告訴他的事,而他就像所有被基因綁架的發情雄性般,不把這種形上距離當成是一個實質的問題。他從來沒真的相信過有關於她的宗教所傳達的任何事物,雖然,因為她的緣故,形式上他已是她所信仰宗教的成員之一。
他第一次見到那些小神明是在他們首次因她的宗教而起爭執之時。那時,幾個小人形就突然從她肩膀後方冒出來,有時四、五個,有時五、六個,像暗淡且沒有太多細節的影子,雙手或交插於胸口或插在腰間,都是一臉不高興的樣子。那些小人形全都是他印像裏神明的形象。她似乎從來不知道她肩頭有這些小神明,而小神明總是在她為信仰辯護時出現,像要站出來為她撐腰似的。而他往往覺得他是在和這些小神明們爭執而不是在和她爭辯。他常常可以感覺得出她心裏似乎有些什麼東西在蠢動著,但就是無法冒出來,像春天的新芽怎麼也找不到冒出來的出口。那些小神明們總是嘰嘰咕咕地不知在說著什麼,不知道是因為他們用的是他完全不懂的語言還是因為音量太小或口齒不清而使得他聽不懂。但他總可以在關鍵之處從他們的動作了解到他們在堅決地肯定著什麼或著否定著什麼。每次的爭執,小神明們總不會缺席。但認真堅持著什麼的總是那些小神明而不是她,這或許也是她們能在一起那麼久的理由。他可以感覺到在她心裏似乎有某處存在著一個微微鬆動的螺絲,但他也不確定那究竟在哪裏。小神明的吵閙聲常常讓他失去判斷力。
他老老實實地將初戀情人和他連絡並送了他一條項鍊的事告訴了他的女友。項鍊理所當然地被女友沒收保管。她的突然出現著實讓他女友如臨大敵。他女友佯裝大方地容許他和老朋友見見面吃吃飯聊聊天。但對他而言,這段重逢卻宛如一場災難。她似乎早已將十年之前對他的所有慍怒一點一滴地仔細收藏存放,然後用十年的時間耐心地將這些憤怒精巧地製做成一顆顆閃著耀眼光芒的子彈,並等待適當的時機向適當的對象擊發。而這幾次重逢後的會面,便是她將子彈精準地送進他胸膛的時刻。他幾次撫著胸口,訝異於他們曾在一起那麼久,他竟全然不知她對他居然心存著如此深沈的憤恨。然而,他也發現到她那顆鬆動的螺絲似乎已不知掉落在何處,一枚新芽宛如重獲自由般地在她的心中恣意地綻放。
然後她又再度消失。
他和女友在交往了一段時間之後分手了。項鍊又重回到他的手中。
幾年過去了,有次在他翻找舊物時,這條項鍊無意間又從抽屜深處出現,於是他便拿出來把玩。幾番端詳後覺得它其實是件還不錯的飾品,便將它掛上身。數週後,他把以前和她連絡的資料找出來,再度約她出來吃頓飯。他想,這個世界上竟存在著一個如憎恨著自己的人,而他想知道,這個曾如此恨著自己的人是否依然這麼恨著自己。
她爽快地答應了邀約。他買了機票,帶了簡單的行李,花了十幾個小時的時間回到了故鄉。在約好了的那一天,他把項鍊仔仔細細地擦得如同一面夢著一隻抽像小魚的小銀鏡,並細心地掛在胸前,然後配上一件暗藍色襯衫及淡色休閒褲;在長鏡前整了整鏡裏的自己後,便搭了十分鐘的火車到約定的地點。
那天天氣悶熱,他在月台上就把襯衫都汗溼了。溫熱的輕風焦灼地拂過,高中女生們一路從月台喧嘩到車廂裏。車廂裏的冷氣讓他汗溼了的襯衫頓時成了才從雪地裏取來的冷劍;那劃在身上不舒適的冰涼,那車窗外如回憶般不斷變換的風景,還有那此起彼落的低語及喧閙,伴著火車「咔噠,咔噠」的特有節奏,把他許多久遠之前的記憶一點一點地都抖了出來。
在約定的地點他一眼就從人群裏認出了她,反倒是她還像是迷了路般地四處張望。他遠遠地就叫住了她,然後兩人便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中,如穿越迷宮般地往定好的餐廳走去。這是他們還是戀人時經常走的一段路。她看來顯得疲憊,才下班的衣著透露出她在職場上的幹練。她比以往更加清瘦,似乎擔了太多的什麼而讓背脊微微彎曲。一路上她如背誦般地陳述她目前的生活是如何地安平喜樂,似乎她的人生沒有再比現在這個階段活得更令她覺得平靜幸褔。他專注地看著她從那他曾深深吻過的唇間吐出語意裏洋溢著幸褔喜樂的句子,但卻完全無法從她臉上得到任何相對應的表情。她甚至連個微笑也沒有,他只見到一抹在時空中暗暗沈積的深沈哀愁,不斷地從她的神色之間隱隱浮現。
在餐廳裏點完菜後,他便感到不知該說些什麼。她仍持續著她的信仰如何幫助她得以有美好人生的話題。突然之間,那些小神明們又從她的肩頭冒了出來。神明們似乎又在相互之間嘰哩咕嚕地爭執著什麼,並不時地睥睨著對方,偶爾還轉過頭來對他呲牙裂嘴地訕笑。他看著坐在對座的她,像是看著遙遠星系之外的世界裏的一個全然陌生的存在一般。小神明們像是鬼魅般地在她肩頭舞蹈著。他頓時對於提議這頓飯局感到有些懊悔。飯局在大量的沈默中倉促結束。
他們在街角的某個十字路口分手,他望著她略略沈重的背影在蠢動的人群裏消失,並確信她那顆曾經鬆動掉落的螺絲業已找回並牢牢地鎖緊了,再也沒有任何一絲鬆動的痕跡。
(悄悄話)
2011-01-12 06:43:06
寶貝最寶貝
2010-12-29 12:40:15
說不定你肩頭上也有小神明喲
只是你看不到! 呵呵! 2010-12-29 22:00:20
這是你的創作嗎??
我對那小小的神明
感到一陣敬畏~~
版主回應
是啊!說不定你肩頭上也有小神明喲
只是你看不到! 呵呵! 2010-12-29 22:0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