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3-17 21:27:45薇薇
〈大一那年第一次刊登聯合報的文章〉永遠的芳姊
它其實只是一幅平凡的結婚照。
廉價的木頭外框漆上純白色的顏料,又在四邊純白中描上閃閃發光的金線,照片中的一對新人羞澀地擺著不自然的動作。
新娘是芳姊,這個絲毫和我沒有血緣關係,卻整整和我生活了十二年的人,她看著我由稚嫩到成熟、由無知到茁壯,參與我每一個成長過程,給我我她不吝付出的關懷,我和她的一段情,要怎樣說才算夠?
芳姊來到我家是我讀幼稚園大班時的事。當時我們家住在眷村,那個年代,住在眷村的沒幾個有錢人,而我們家就是那沒錢的大多數。媽媽為了補貼家用,開了一間家庭式的洗髮廳,附近鄰居三不五時就會來家裡洗頭聊天,我們家好似一個長舌婦俱樂部。
每個人都知道媽媽心腸好,於是有一天,有一個大嬸對媽媽說:「小佩呀!我跟你說喔!那個對家巷子裡的魏先生有沒有?哎呀!他欠了一屁股的賭債!兩個兒子大了倒還好,可憐他的小女兒喔!生下來就沒母親,小時候發燒又燒壞了腦筋,現在魏先生沒錢養她。小佩妳心長這麼好,不如收養她吧?也當作是做善事,會有好報的!」
我不知道爸媽討論了多久,反正在一個灑著陽光的午後,芳姊就這樣傳奇似地來到我家,走進了我的生活。那一年他十三歲。
或許她真的曾經因為發燒而傷到腦子,所以她不如一般十三歲的孩子那麼聰明伶俐,而五歲的我正是她恰如其分的玩伴。
我們會在榕樹下把一片片落葉,用細木棒串成皇冠;也會把五彩的花朵擠出汁液,搽在手指上當作指甲油。我們會趁著沒人在家時,把錄音機開得震天價響,然後穿上媽媽的大高跟鞋,隨著小甜甜的音樂翩翩起舞;也曾經爬到鄰居的屋頂上,只為摘取一片所謂「被噴上香水」的玉蘭花葉。
這一件件屬於我金色童年的甜蜜回憶,總是少不了芳姊相伴的身影。而我們離開了眷村,搬到台北這個大都會後,我的童年似乎也漸漸落幕了。然而就在我一年年成長懂事的同時,我卻發現了芳姊何我之間的距離。她的智商並沒有因為多領了幾次壓歲錢而增長,這樣的她反而成了我們家又氣又好笑的活寶。
她曾經為了用殺蟲劑噴死一隻蚊子,最後卻噴死了我們寶貝的小白兔。她曾經在大年夜為了怕魚缸中的魚凍死,所以加熱再加熱中於熬成了一鍋魚湯。她也曾在媽媽生病不想接電話時跟別人說:「我阿姨說她不想接你的電話……」
芳姊的識字能力不好,應該說,她除了自己的名字外,大概就只會阿拉伯數字了。
有一年耶誕節,不知從哪兒冒出一個令她心儀的人,所以他想要趁著節慶送給那個人一張賀卡,在我幫忙寫完「祝福你佳節愉快」等等字樣後,我跟芳姊說:「你要自己簽名才算數。」「而且只能簽兩個字喔!」我再三強調。最後我看見芳姊握著筆歪歪扭扭地簽出「魏芳」兩個字,而不是「芳梅」。
日子也不全然都是愉悅舒適的。有一年芳姊的父親把她帶回眷村,一去就是好幾個星期音訊全無,後來是爸爸連夜開車下去將她帶回;聽說她差一點被賣入火坑。但芳姊似乎不能領略世界曾經在一瞬間幾乎風雲變色。
這樣也好,我想,有些事情太過明白只會更傷心而已。
等我再大一點,開始面對聯考這個令人煩躁的壓力後,芳姊成了每天替我送飯、接我放學的人。她很固執,總是不願意等到放學的時間再來接我,而是提早兩三個小時,呆呆地站在門口守候。
我常想,時間對她而言是不是一種具有意義的東西?或者一分鐘和一小時對她而言都是一樣的?又或者,當她等待的是我時,時間就不是金錢可以衡量?關於這點我是不敢深思的,那只會使我心中升起莫名的愧疚,恨不得放下加減乘除和論語孟子,奔出教室。
而在昏天暗地的國中歲月中,我和芳姊的交流就僅止於浮面的寒暄,我原以為這樣的關係不會更精進,直到有一天我看見她哭了。
我哭了、哥哥哭了、媽媽哭了,甚至爸爸哭了都不希奇,然而芳姊哭了卻不一樣。從我有記憶以來,芳姊是不哭的,她只會笑,偶爾會鬧鬧脾氣,但是她不會哭。然而這次,他因自己的外公去世而哭了。
我很驚訝,長久以來我漠視了她也有悲傷的權力,我一直以為在情感上,她是個有缺憾的人,喜、怒、哀、樂中,她不懂「哀」。可是事實卻證明,其實他在情感上才是最自然不造作的,她笑,是因為她想笑,是因為她無憂無慮,但絕不是因為她不會哭。
我曾經為芳姊的婚姻擔心過,不知道她要去哪裡尋覓一個可靠的肩膀。事實證明,我是多慮了。
在她二十五歲那一年,她的真命天子出現了。他是一個忠厚老實的水泥工,據說他們是一見鍾情,總之芳姊結婚了,婚後住在眷村婆家。我本以為芳姊一嫁人,便會從我生活中消失,但,才怪!
婚後的一個星期天,芳姊千里迢迢地帶著夫君及那張裱好的大婚紗照來到家裡,她說:「阿薇呀!送給妳啦,一定要掛在客廳的牆壁上喔!」
啊!永遠的芳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