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落溪底的歌聲/葉國居(聯合報)
我再次走進茄苳溪,急降坡的兩側,一簇簇小花鋪地而生,那曾經是多少個洗衣婦的笑容,也是癲婆對小孩的千言萬語。站在她昔日滌衣的水漥處,良久,我仿若聽到那曾經遺落溪裡的歌聲,如流水般清明……
生命中,總有一些聲音在不經意中悄然遠離。像一隻籠中的雀鳥翩然飛去,又像是日落黃昏,屋瓦上的炊煙隱於無形。離開客家庄三十多年,某些聲音一個念頭就在耳畔響起。猛然醒悟,那聲音源於故鄉,又已然絕響。
在溪邊長大的小孩,蜿蜒的溪流,長長的記憶。家門前茄苳溪是石門大壩的支流,兩岸茂林脩竹,參天的茄苳樹彷若具有骨肉和血性,在每一個白天後的黑夜,黑夜後的白天,默默不為人知的長大、垂老。不管你漂泊多遠,離開故鄉多久,它永遠都張開臂膀等候遊子歸來。當我開始注意它時,老幹已經聳起偌大骨架,樹皮赤褐,瘤狀突起,驀然回首,已然滄桑。它們也老了呀!歲月徒留許多無知和空落,注定了遺漏和錯過。
老家到茄苳溪,須經過三十公尺的急降坡,天剛嚮明,婦女們提著衣籃去溪邊洗滌,笑容燦爛如花。回程前傾著身子,賣力舉步,低頭不語。彷若來去間,她們通往的是不同世界。每逢暴雨來襲,古都都的潑天怒濤,將溪底石頭搬家,此處掏空、彼處堆疊。十年河東,十年河西,溪道位移亦不足為奇,但是出乎意料的,溪神鬼斧神工在婦女們洗滌衣物處,永遠空出一片水漥方便擣洗。我料想河神也通人性,近乎情理,水漥隨時都在,等候著滌衣的婦女,一如她們終身的戀人。
記憶中,村裡有一位老阿婆,一天只做兩件事,洗衣和曬衣。重複做,將曬乾的衣物重新洗晾,如同一個機械化的鏈帶,周而復始。她究竟是被一種莫名的意識驅動,或是情不自禁愛上洗滌,或是她愛上了一條溪?村莊的婦人都說,洗衣會洗出歡喜。男人看法就南轅北轍,咸認為老阿婆舉止可議,吃飽撐著,白費工夫。的確,她頭腦有些問題,把頭髮用剪刀剪得像和尚一樣,至於精神則時好時壞,半夢半醒,常自言自語,間有些時候指天罵地,像是壓抑過度,一旦承受不了便地裂天崩。念小學時,同學來我家玩,在禾埕隱約聽到她密集又沒交集的話語,一長串一長串的從喉頭吐出。循聲探去,陽光正好,她就立在竹竿旁,守候晾曬的衣物。眾童好奇從旁觀看,越挨越近,她旁若無人,依然故我,絲毫沒收住話頭的態勢,對著日頭,氣勢顯得慷慨激昂。
溪水暗藏禍心,在新屋溪和茄苳溪交會處,客家人俗稱「鍋嫲底」的深潭,每隔幾年就會帶走一個小孩,母親向來不准我們兄弟戲水。溽暑午後,我背著母親跑到溪邊抓蟹,老阿婆下溪洗衣,一襲黑衣,步伐以徐,從她的面容中,感覺得出她是愉悅的,和她曬衣時截然不同的一張臉。彷若在那瞬間,我發現她驚天祕密,悶不吭聲站在溪旁。蟲鳴嗡嗡,水流嘩啦,雀鳥吱吱,鴨聲呷呷,以及天空上鴿子吹出的哨音,萬物此刻也隨著愉悅起來,彷若這個場景早就為她準備好了,原來她的精神錯亂,入溪滌衣後便隨流水遠逝。我依舊沒出聲,怕打擾她的好心情,她的洗衣聲,慢慢地融入流水鳥鳴蟲唧,須臾,她竟哼哼地唱起歌來了。我仔細聽,只知道她唱的是日本歌謠。聲音啞啞,曲調悠悠,像流水,向遠方。
婦女們洗衣的心情總是特別好,起初我認為,大天光集體洗衣是一種聚會,鄉下婦女太忙了,難得有機會扎堆八卦,於是喧譁、嘻哈、擣衣、搓揉聲讓茄苳溪好不熱鬧,這些聲音一丁點一丁點浸潤我的腦海。年紀漸長,再想起時發現並非那麼單純,集體洗衣有更深刻的意蘊。那個年代客家庄,存在相當程度男尊女卑的思想,婦女少有機會參與公共事務,甚至受到委屈亦無從吐露,茄苳溪那片水漥便成為一個公共空間。洗衣,算是個名正言順的交際,參與公共事務。她們在不知不覺中拉攏了彼此情感,抒發心情,壓抑獲得紓解。
老阿婆不一樣,她踽踽獨行,來來回回,反反覆覆,刻意、巧妙地避開人多擁擠的早晨天光。依我的見解,她早已沉湎孤獨,喜歡孤零零和一彎流水對話。唯一和眾婦相同點,就是洗衣的好心情。但是,上了岸,就全然變了樣,她將擰乾的衣褲串入竹竿,迎風晃動,情緒就莫名晃盪起來。或喃喃自語,或大聲喝斥,抬頭,詞句就飛向天空,刺向太陽。這種症狀,也並非一發不可收拾,她會隨著時辰稍歇,比方說臨暗黃昏,其音漸緩,一如力竭,看著天邊雲霞,動也不動的像是在沉思。又比方說日落而息,暗夜濃稠如漿,裹住她的躁動。累了,無神,呆滯,像一條破膛風乾的魚,杵在朦朧月色中,在溪邊的一顆大石上。
大人們似乎未曾理會她,流言蜚語把她當作「癲婆」看待。癲婆,在客家庄是指精神錯亂,言語失常的瘋婆子。但我發現她唱歌時神情專注,她不瘋,唱得比學校音樂老師好。學校沒有科任音樂老師,班導師教音樂,聽他唱歌,就像豬圈傳來綑綁豬隻待殺時的慘叫,我每每在課堂間有一股衝動,想跑回茄苳溪聽癲婆唱。每周三上半天課,午飯後我會特意去溪邊玩,探探癲婆是否在溪邊,總覺得聽她唱歌,心肝頭暖暖的。豆娘紛飛的溪畔,數隻豆娘是她的鐵粉,靜靜地佇立石上傾聽。
喜歡癲婆洗衣,避開她曬衣,漸次成為生活的日常,像是被她的歌聲牢牢牽著,死心塌地的黏著。茄苳溪那個陡降坡,上與下,去與回,也一併牽動著我的心情。上國中後課業繁忙,早起晏歸,再也沒有機會去溪邊聽癲婆唱歌了。客家庄後來漸漸有了洗衣機,茄苳溪的洗衣婦慢慢變少,終至虛無。一條溪就這樣寂靜下來,兩岸的竹林、雜草,趁四下無人,張牙舞爪的向河道蔓延,茄苳樹鎮日高大茂密,站在河岸上,仿若連河水都被歲月塵封。豆娘不見了,癲婆也不見了,未有人再提起。
我曾經想起那一幕,想再聽那首歌,但記憶過於片段,日子越久,旋律越糊,終究無法復得,心想這一輩子與它是相見無期了。但是,人生總是充滿著驚喜的不期而遇。這些年,我有機會參與台北市客家委員會兒歌創作音樂專輯,期間瀏覽聽取膾炙人口的異國童謠,斜陽西下的黃昏,從YouTube傳來一首耳熟能詳的日本民謠,一個念頭瞬間將我拉回童年的茄苳溪畔,那是癲婆唱的歌呀!歌名為〈七個孩子〉,是一首流行日本百年的兒歌。野口雨晴作詞,本居長世作曲,發表在台灣日治時代中期。歌詞大概是這樣寫的:
烏鴉啊,為什麼啼叫
因為烏鴉在那高山上
有七個可愛的孩子
等著她回家
可愛呀!好可愛
烏鴉如此啼叫著
可愛呀!好可愛
如此啼叫著的呀
到那山裡的巢中
走走看看吧
都是些有著圓圓眼睛
好孩子們呀
這是一首遺落在茄苳溪的歌聲,旋律中充滿輕柔溫暖的母愛。癲婆走過日治時代,操一口很溜的日文,回想她指天罵地,滔滔不絕的日文程度,在客家庄應是鳳毛麟角,研判癲婆受過良好的日本教育。我突然迫切的想回鄉做一個田野調查,了解癲婆的一生。
癲婆年輕時,愛上在台的日本人,二戰勝利後台灣光復,當時在台灣已結婚的日本人,可以選擇台灣籍或回歸日本。從耆老的口中得知,癲婆的老公竟帶走他們的孩子不告而別,回去做天皇的子民。她焦灼等待,一年兩年三年過去了,四年五年六年伊人不歸來,望眼欲穿終究看不到人呀!她對老公有恨,對小孩有愛,愛恨交加,如狂風暴雨來襲,一發不可收拾。她的座標失序了,思緒偶爾混沌,偶爾清明;像是在日本,又像是在台灣;像一家團聚,又是骨肉分離;像是小孩就在身旁,又是在不明的遠方;在茄苳溪上與下,來與回,在洗衣和曬衣間。耆老告訴我,她由愛生恨,又將對老公的恨,轉而對日本人的恨,對著日頭,對著太陽旗咒罵。然而,小孩子是無辜的,從大時代走到太平年,骨肉乖離,思念與日俱增,逐漸漫長,像永無止境的茄苳溪水。
烏鴉啊!為什麼啼叫,因為烏鴉在那高山上,有著七個可愛的孩子,等著她回家。遠方也有小孩渴望母愛,母親對小孩的思念總是加倍的,就寄予流水悠悠。我再次走進茄苳溪,急降坡的兩側,一簇簇小花鋪地而生,那曾經是多少個洗衣婦的笑容,也是癲婆對小孩的千言萬語。站在她昔日滌衣的水漥處,良久,我仿若聽到那曾經遺落溪裡的歌聲,如流水般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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