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國居「客家新釋」-老樹書寫
客家新釋 / 老樹書寫
【聯合報副刊╱葉國居】2015 11 27
來臺中二十多年,我總共搬了四次家。前三次阿婆很快就找來我的夢裡。我確信在幽明之間,我們祖孫有一個共通的辨識符碼。那是老樹書寫。她才能路遠迢迢,穿陰過陽,在茫茫人海中知道我身在何處。
老樹。客家話,指的是棺材。世間有巢氏築木為巢,製棺者為老去之人在陰間以樹造屋。對客家人來說,陰陽各有一種形式的老樹。但很少人像我一樣,與它們過從甚密,我在它們的膚上書寫,像岳飛的母親在他的背上,留下的「精忠報國」。膚上的書寫,讓字生了思想,起了意志。
由於那個年代紙張得來不易,一天撕下一頁的日曆紙,不敷我寫書法的需求,寅吃卯糧式的書寫,讓日曆亂了時間。阿婆三申五令,不准我動輒就提前了初一十五,拜神燒香點茶的時間。於是我就地取材,從屋前的幾棵蕉葉,寫到屋後的茄苳樹幹。老茄苳樹又大又肥,逃不過我的眼線,稍做處理後,經常被我塗得體無完膚,一棵樹慢慢長成一本書,阿婆每回站在後門那棵老樹旁,隨著樹幹的曲折看彎了姿勢,頻頻點頭咂嘴。她說,當靚。
我國中時,表哥從木工轉行做棺材,我受其委託在棺木上寫「福」字,刨平的老樹上漆後,平整易書。表哥為老去之人製造老樹,我則為老去人之在老樹的外觀上妝點新家。阿婆從不趨前。有一回,她路過棺材店,我猛力的跑出去叫她,她卻更快步的離開了。我追問阿婆要不要進來看我寫字,她頭也不回的說,以後就會看到了。
隨著我年紀漸長功課越繁,表哥出品的棺木,是用我的字製卡噴漆的。阿婆往生時,她住在老樹裡,宅外是個福字。一鏟一鏟黃土,將其覆蓋在黑洞洞的穴底。那個夜晚,我夢見老樹在密不透風的地底根鬚蔓延,疾行而無聲的一路朝老家而來,以巨大的盤根錯節,找到了連結,破土爬上我童年留字的老樹上。
我始終有一種感覺,阿婆的死去,讓我的書寫,貫通了陰陽幽明,如同出土的文字,連結今昔一般。每回搬家,院落有樹,我在其膚上墨留隻語,彷若交感相應,阿婆那個夜晚便一定會來到我的夢裡。我告訴妻這件事,她總是覺得無根無著難解難入。第四次搬家時,來到城中的九樓華廈,沒有院子,沒有植栽,數個月過去了,我始終未夢見阿婆。雖然心中有一種難以言狀的焦慮,但由於自己年歲漸大,閱歷世事後,告訴自己那通陰穿陽的說法,是荒唐的巧合。幽幽遠矣,早不可追,阿婆有阿婆的道路,我卻要在每個朗朗青天裡,面對滾滾的未來。
假日和妻撐一把雨傘,雨很大,經過大雅花市,復聊及此事。走著走著,雨打在臉上,流進嘴裡,老是感覺帶些鹹味。
還是買一盆樹吧!妻看了看我的眼後說。
黃槿樹根露出土面,根幹粗壯。那個午後,又忍不住複習荒唐,拿筆在其上寫了一字。夜晚的夢中,我聽到阿婆的步伐,從過去捶響到未來,她經過我們的新家,在陽台做了短暫的停留。她說,當靚。
醒來張眼,耳畔雨聲如蹄。我告訴妻,阿婆已經找到我們,但已乘騎遠去,沒入窗外的濛濛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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