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2-21 10:00:17楊念塵

葉國居「客家新釋」高毛頭

客家新釋 / 高毛頭【聯合報副刊╱葉國居】2016 02 10 
最近我在教育部台灣客家常用辭典中,搜尋「高毛」這個辭彙。人過中年,老花眼每況愈下,眼珠子眼看就要跳出鏡框了,仍遍尋不著。肯定這些識廣見博的編委大人們,都是文人雅士來著,用心良苦,讓這個客語罵人的辭彙,登不了大雅之堂。我猜,高毛未來的走向,只有一途,它會在語言的長河中被篩出去,像是河水撞擊岩石激起浪花,一滴水珠落單了,回不到主流。但我要告訴你,它落在我的心湖裡,咚一聲,起了漣漪,擴張。再擴張。已經大到不可收拾的田地。
我從小就被阿婆罵說是高毛頭。被罵的時候有一點爽快,如同頑皮的小孩被細竹打到癢處,有些恰到好處。高毛就高毛,直到今天,我每天上班,仍然把我的髮毛,用吹風機吹得高高翹翹的。怒髮衝冠,憑在我辦公室陽臺的欄杆前,滿懷激烈。自我感覺良好。
我父字輩的同莊人,稱蔣介石為阿石伯,我們小孩也跟著這樣稱呼。那個年代,設若你在學校聽到阿石伯蔣中正的名字,就如同聽到國旗歌,會自發性的立正站好。國中一年級時,由於我的智力測驗顯示智商還好,被編在普通班也還好。不過到了二年級,進入所謂的好班後就不好了。水土不服,屢受驚嚇。不是因為事,而是因為人。好班就是好班,吹著奇特的班風,那些同學們總可以把稀鬆平常的事做得很不平常,就連對阿石伯的尊敬,竟然也跟課業成績一樣出眾。
記憶猶新,新報到的公民老師,在課堂上講得口沫橫飛,我聽得輕鬆自然。沒想到他才剛低下頭來,念了一段課本:
初來台灣時,進行的三七五減租,耕者有其田政策,先總統蔣公……砰,驚天一聲。老師的「蔣」都還沒講完,就打了咯騰一顫,惶惶問說發生了什麼事?我嘴巴也驚呼一張,猛然被這砰的一聲喝住了。回神後左右顧盼,才發現老師顯然與我一樣受到驚嚇,我偷偷的按住自己胸脯怯驚。原來,那整齊劃一的聲音,是來自好班同學對阿石伯的尊敬,每一個人在聽到「蔣」的當下,坐姿挺身,以手掌拍住褲袋。
砰一聲,石破天驚。我向來舉止大拉拉的,見識了這般的大呼隆,心想,以後必先預習課文,看見阿石伯時先做好筆記,再做個深呼吸來推動心理建設。次日早點起床,早點吃早點,早點上學,早點備戰,以免又受驚了。
老師在瞭解始末後,故作輕鬆,反絞雙手,擠出了微笑以客語說道:哎呀喂,正經高毛,分你兜(給你們)嚇到咧。彷若他雖然被嚇到了,但這高毛的罵法,好像在告訴學生,老師不怎麼滿意,但是可以接受的。同學們一時笑聲迸發,前俯後仰,這時我又惕勵自己,今後該如何入境隨俗。久而久之,耳濡目染,那動作、那聲音、那反應,也悄悄滲入我的骨肉,內化以後反而技高一籌,上課老師一提起阿石伯,我會率眾人之先,還創新來個花式動作,先偷拍一下桌底木板以助鏗鏘。砰,彷若已逝的阿石伯,乘雷騎電,快閃課堂。
什麼樣的年代,唱什麼歌,生活處處都有阿石伯。阿婆一回在餐桌上,提到了阿石伯,我碗筷一扔桌上,砰一聲,她一樣受到驚嚇。事後她又好笑又好氣的罵道:高毛頭,鬼靈精。這樣的罵,淡淡的流露出對孫子的憐愛之情,記得自己當時還露出一付鬼頭鬼腦的笑。自此,我對「高毛」這詞,持正面看待,確認它無傷大雅,並想像當一個人智慧滿盈,以盛髮之姿茂出頭頂,風吹著,站在高處,多麼不同凡響。
在這個創新年代裡,我時常有意無意,就會想到這個辭彙。創意本來就可以拉筋,拉到無限可能又與眾不同。高毛,說不定會創造出高毛利。我期許自己的兒女,這辭彙把它留著,他們也應該可以高毛一些,再鬼靈精怪一些,讓生活添加鮮點,讓想法活來。老爸老來俏,兒女鬼靈精,高毛就高毛,實在不需要太多的忌諱。uoıʇɐlsuɐɹʇ əə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