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痕
「現在時刻凌晨一點零三分,現場為您播放的歌曲是署名小玲的聽眾朋友,來電所點播的歌曲,一首膾炙人口的台語老歌『懷念的播音員』,希望您會喜歡‧‧‧」
黯夜時分。
車行剛過高速公路南下彰化交流道入口匝道處,收音機裡略帶模糊的訊號中,隱約流瀉著一首曾經在青春當口,導引我堅決走上廣播之路的歌曲「懷念的播音員」。
「雖然你跟我,每日在空中相會,因為你溫柔甜蜜的聲音可愛,彼日使我忍不住,為你來心迷醉,所以要叫我怎樣來對你表示,只有是懷念你‧‧‧」
猶如古典的酒精燈座輕薰陳年烏龍茶的氛圍一般,沉埋在我心底十九年之久的記憶囊篋,已然在時間的砂漏之中,汨汨開啟。
車程漸行漸遠。
隔著車窗玻璃視線所及處,一棵娉舞於晚風的瑰色杜鵑,兀自在我一度疲累的眼皮夾縫裏,款款道出,一則曾經教我萬般疼惜傷感的經驗與訴說;好比記憶中播音麥克風與我的距離,實際祇有
歌曲聲暫歇。
顛簸之中我急速回到現實的位置,自我揣想著,目前我的工作尚稱穩定,位居某公務機關中階主管,生活亦無匱乏之虞,但不容否認的,這十九年來每當夜幕低垂的時後,我常常都會不自覺的想起,當年在電台播音室裏的種種情境。
那張每每在深夜現場播音時,陪伴我偶或發出咿咿呀呀聲響的竹製藤椅、那部將我的聲音保存甚而改造的,年代久遠的盤式錄音機以及那段日子裏凌晨時分擱置在播音麥克風旁,極度抒情、沁人心脾的播音稿件,還有代表那個年代,沉潛暈黃燈光底下,專注於播音無忮無求的前輩播音員,白髮佝僂的身影。
天將微明。
半夢半醒間,我又再度憶起,多年前的一天夜裡。
在面臨大學聯考的重考壓力折磨下,我無端醒來,順手打開倒放枕頭旁的收音機,冥冥默默之中,我彷彿聽見一種教人震懾的哭泣聲,起初我恍若置身夢境般,一度摸不著頭緒,待我起身定下神來仔細聆聽,才赫然發現,原來是我每天固定時段收聽的深夜廣播節目女主持人,所發出的聲聲哽咽與啜泣。
這也是自高中起我收聽廣播節目以來,第一次所面臨的情狀,如此晴天霹靂,在當時青澀的心靈中,已然烙下一個生命圖騰與印記。
隨著哽咽與啜泣的中止,霎時,淒美的二胡襯底音樂聲緩緩響起,女主持人開始念著詩人蓉子所寫的一首詩「一朵青蓮」‧‧‧
「有一種低低的迴響也成過往 仰瞻
祗有沉寒的星光 照亮天邊
有一朵青蓮 在水之田
在星月之下獨自思吟
可觀賞的是本體
可傳誦的是芬美 一朵青蓮
有一種月色的朦朧 有一種星沉荷池的古典
越過這兒那兒的潮濕和泥濘而如此馨美
幽思遼闊 面紗面紗
陌生而不能相望
影中有形 水中有影
一朵靜觀天宇而不事喧嚷的蓮
紫色向晚 向夕陽的長窗
儘管荷蓋上承滿了水珠 但你從不哭泣
仍舊有蓊鬱的青翠 仍舊有妍婉的紅燄
從澹澹的寒波 擎起 」
女主持人的音調與口吻漸趨平靜,像是在誦讀著一篇祭文,也像是在與一位相交甚久的知己訣別。
在悲傷的氣氛感染下,我試著保持鎮靜,也試著弄清楚來龍去脈,直到她念完那首詩之後,接著所做的一番陳述與告白,我才知道,原來她的倉皇失態與哽咽悲傷,是為了悼念一位剛剛離開人世間的忠實聽友,而且白天她也已前往聽友的墓地祭拜過,同時,她在節目中不只一次的表達,對該位聽友無限追思與感懷之意。
淒美的音樂聲嘎然而止。
當時的我,對於主持人與聽友之間,那份因生命的流逝,所建構的情感互動,久久不能自已。
我也著實意識到,生命中原有太多殘缺的本質,除非用愛來彌補。
後來,天已淡亮,我索性拔掉收音機的電源,望著牆上吊扇轉動的風葉,當下為自己編織一個屬於廣播的夢想。
時間在無形之中流淌,車已行至此次行旅的終站。我輕輕帶上車門,沿著石階慢慢踱步前行。
我永遠永遠都不會也不應該忘記,過去那段殷殷探尋廣播領域,刻骨銘心的歲月。
因為,那終究是屬於我年輕生命向上完成的過往與經驗,也是曾經伴隨著我苦悶心靈,一路踽踽走來的滄桑足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