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10-25 20:16:02發條鳥

短篇小說:

忘記是誰告訴我,如果遇到不如意的事情,先跑去喝一杯燙嘴的cappuccino,再把車子駛到迴旋處。當你在迴旋處轉了九十九個圈,便會看到問題的答案,或是所謂的「exit」。

對我說這番話的人好像是懂得吹色士風或其他什麼的樂器,我忘記了。

在香港已經很難找得到這種舊式的茶餐廳,正確一點的名字應該是「冰室」。吊扇緩慢地轉,緩慢得能夠讓我清潔地看到那三片形狀一致而塵埃的佈局卻不同的泛黃扇葉。如果說它在嘗試製造風,倒不如說它的功能是搞動空氣,騷擾沉悶的氣氛讓人感覺充實一些。

我和對座的她是否已經沒有挽回的餘地?經過一個上午失熱烈的爭吵與冷靜的思考,我們都說服了大家。可是感情事不可能合約化:倆個人經過一番討論後,各自認識了自己的錯處,然後冷靜地達成重新開始的協議,便代表真的可以重新開始。感情始終是感情,講求的是感覺而非協議。只能夠說討論感情事是永遠的羅生門。所以現在我看著她,所以現在她看著菠蘿油。我沒有說話,她沒有說話,菠蘿油也沒有。

曾幾何時她問我最喜歡的食物是什麼?我當時回答我不知道,只知道最喜歡的是妳。這有點令人疙瘩,可並非慌話,雖然我曾經說過慌?人誰無過,無心傷害,請妳原諒。

我告訴她,我終於想起最喜歡的食物是什麼。她看看我,在這趟午餐,經過十八分五十四秒,我們終於四目交投。為了避開大家的視線,我們都把眼光放在菠蘿油。八元五角,絕世美食。

菠蘿油,入口先讓人感到嘴巴上半部有脆脆的甜蜜口感,嘴巴下半部同時有面包的鬆軟和微焦的包皮甘苦。不到半秒,牛油的香滲滿整個口腔。味蕾在鼓動,牛油劑在牙縫裡,帶來……帶來初戀的感覺,我給它一百分!

想得過了頭,在這個不應該笑的場合笑了。她輕視而奇怪地看看我,於是我又帶’上沉默的面具。

雖然我們已經妥協,可是這午餐的感覺總是不對勁。我不停地盤算,當然我知道她也在盤算,否則她不會不說話。此時此刻,我倆在拔河,誰先放手,跌倒受傷的是對方。

她在玩弄杯裡的檸檬核,我在要求第二杯熱鴦。侍應穿著白色制服,如果頭髮燙貼些,衣履整潔些;胸前掛的是手術刀而非原子筆,耳背的是聽筒而非香煙……我會以為他是醫生。他看到我那杯變得冷冰的「熱鴦」,小心翼翼地拿走(因為杯還是滿滿的),大聲說:「再來一杯熱鴦。」是對廚房說的,然後用適到好處,剛能讓我聽得見的聲音說:「不如「叮」熱再拿過來沒那麼浪費!」。他明顯在揶揄我沒有欣賞廚師的沖茶功夫。把舊那杯「叮」熱也不失為節儉而省時的做法,我心想,同時亦不想。她把手袋內的錢包拿出來。不要說妳自己付自己的帳,不欠我啊!我心想同時心慌。幸好她比較像檢查證件是否齊全。我稍為放下心來,當然我沒有讓這過程表現於我臉上。

我繼續靠在椅背,看著蒼蠅飛進電機,「吱」的一聲,如果它本身是白色的,此刻我一定看得出它被燒焦的程度。在隔座的老伯,如果不是讓我看見他胸膛的微微收放,我會以為他早登極樂。這正是咖啡店與冰室的分別。

首先,在咖啡店會喝cappuccino,而在冰室會喝熱鴦。Cappuccino激發人的聯想與創造,會產生即時拿起紙和筆的衝動,可是到最後,好像什麼也寫不出來;熱鴦能讓整個人靜下來,思考與回憶的能力都像被封鎖,只會呆呆地坐在冰室某一角落看著發灰的牆,泛黃的餐具和停不了的吊扇,最後很可能像老伯一樣睡著。從前理所當然地認為在咖啡店一定會聽到像置身遊樂園般意大利式的輕快爵士樂;而在冰室會聽到「叉燒包」,「夜上海」甚至「等著你回來」。然而現在才發現無論身在哪裡,都是商業電台與香港電台。

在她合上錢包的一煞那,我窺見裡面放照片的位置沒有我們的合照。我眼神頓時失去了焦點,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看是好,於是合上雙眼,努力思考錢包的象徵意義。

人生總要在某一關鍵眼上作出決定,然後安分守己地,不應亦不該後悔地繼續自己所選擇的路。

五分鐘後,離開這冰室。絕不回頭!乘上89B路線巴士。還是選擇的士!好讓自己不用想得太多,盡快回家,開展一個人的新生活。可是如果中途後悔,的士會讓自己有回頭的餘地啊!而且的士比較貴。到這時候還在考慮價錢的問題?不如選巴士吧!可能是最後一次由她家乘這路巴士了。怎樣?捨不得她?

當我作無聊的掙扎的當兒,一只冷冰冰的手拍打我的手三次。我張開眼,只見她真誠地看著我。看見這張臉,心突然被懸在半空......像回到我們初相識的年代,像回到一切從未發生的時刻。
「我想吃果醬多。」她說。

我像坐在跳樓機上忽然墜落。看著這張臉,我好久說不出話來。我想撫摸她的面額,我想說點什麼,甚至想再大吵大鬧。可是我只能呆滯地看著她。我咬緊牙關固定自己的表情,不讓臉孔洩露內心的蛛絲馬跡。兩個人的目光就這樣對峙,時間像水一樣在我們身上一點一滴的消失在不知名的地方。但我知道將來某一天回首現在,會發現原來自己在不知不覺間用盤把這些水盛了起來,時間沒有消失,只是化成回憶,躲在內心某一處。

是我首先把目光從她面上抽離,喝一口熱鴦,滋味得無話可說!奶茶與咖啡各自的份量恰到好處,簡直配合得天衣無縫,說不出奶茶味與咖啡味的具體分佈,卻能感受到它們偉大的結合。如果說菠蘿油是初戀的感覺,熱鴦即有如裸泳的舒暢!我給它九十五分,五分是我始終掌握不到方糖的份量。我又再次於不應該笑的場合會心微笑。她說不準會以為我瘋了。

我幫她叫了一件果醬多,結果她吃不下,分了一半給我。我咬下一口,和菠蘿油相距太遠了!我在猜度我們的關係會在那一天正常化,但這樣的期望似乎太高了,這並非一次普通的吵架。我們都知道這次傷害的程度是難以估計的。

我勉強吃下半件果醬多,剛抹過嘴巴,她就表示想離開。在這次午餐開始的時候我的確有放棄的念頭,原本打算步出餐廳門口便從此和她走向不同的方向。但我還是替她拿起剛買回來的東西,乖巧地跟著她回家。原因大概是我手上的廁所沯吧!

這是一個她在午飯前買的新式廁所沯 ,和舊式的分別有三。 其一,它體積比較大,所以使用起來比較費勁。其二,它的手柄是用塑膠造成而非舊式的木棍,所以要小心力度的控制避免折斷。其三,亦是變化比較顯著的,它的價錢比舊式貴。不要輕視這些分別,它們稍後會成為我和她和好的關鍵。

始終廁所是屬於她家,無論多麼有男士風度也不好意思幫忙。看著她努力不懈,卻未能建功的樣子,有點尷尬,也有點可愛。於是我就這樣站在她家的廁所門口,倚在門框,時而沉思,時而冥想。她沒有理會或阻止,亦沒有求援的表示。

我聽著水渠內的水發出上上落落,進進出出的聲音。水彷彿找不到應走的路,間歇地從洗手盤的排水口湧出。每次以為成功而拉廁的時候,馬桶都會溢水。究竟是什麼閉塞著水渠,阻礙水的正常流動?要找出問題的答案,就是所謂的話「exit」,始終是雙方的事,一個人在胡同裡如何努力的想,如何努力的幹,最後都只會鑽進牛角尖。

於是我們什麼也沒說,就這樣輪流通渠。我使勁發揮廁所沯的威力,她使柔避免膠柄折斷。慢慢地,不只我們的手接觸了,我們的心靈也緊貼著。雖然我們總是找不到那所謂的「exit」,可是我們四目交投,知道將來的路一定缺不了對方。但我還是有點害怕,怕萬一有啡色的物體從馬桶浮現的那份尷尬。

大概過了三十分鐘,除了滿地污水外,情況毫無改善。馬桶內的什麼像吞噬了的食物,越是不停往肚裡發掘便越是嘔吐,永遠不能把吃下去的食物重現。我們像剛完成馬尼拉選手般疲累,然後費的心力比體力多。

廁所被我們弄得一團糟,我和她相視而笑,再沒有想到吵架的事情。我說這是我們最臭的一次合作,她笑了,笑得天真,笑得不顧一切。我們擁抱,在那發臭的廁所門口,我擁抱著世界。

她突然甩開我的手,頑皮地說還未和我和好如初啊!我靜默無言,還未來得及反應她便拖著我的手說吃晚飯去吧!

突然靈機一動,我走進那感覺
有點頹廢的廁所,輕輕拉動抽水制,「沙拉」一聲,一種前所未有的空前舒暢貫徹身心。

後來我回想關於廁所的問題,發現閉塞的原因非常神秘,我們通廁的時候的確聽得見水渠灌水的聲音,則是說根本沒有東西塞著。究竟為何溢水?後來又為何突然暢通?

我居住的房子就在天橋旁邊,不遠處便是車輛交匯的迴旋處,在我的畢業論文中,是這樣形容: 「迴旋處上面的花圃雖然是這個城市最中心的地方,但亦是這個城市最靜的地方,因為它根本吵不起來,每時每刻繞著它身邊不停地轉的汽車都把它的聲音給掩蓋掉了。」

我把車子駛到迴旋處,按照我朋友教我的方法,在迴旋處轉了不只九十九個圈。根本沒有什麼所謂的「答案」與「exit」浮現,只感到身不由己地旋轉,每每以為是出口的時發現只是另一個入口,然後又不停地旋轉,不停地重複……又不停地旋轉,不停地重複……又不停地旋轉,不停地重複……又不停地旋轉,不停地重複……又不停地旋轉,不停地重複……又不停地旋轉,不停地重複……又不停地旋轉,不停地重複……又不停地旋轉,不停地重複……又不停地旋轉,不停地重複……又不停地旋轉,不停地重複……又不停地旋
轉,不停地重複……

我以為是出口的時候又發現只是另一個入口,然後又不停地旋轉,不停地重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