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秘密成功被識破的原因，「巧合」到底佔了多少比重？世界上又到底有沒有所謂的天網灰灰？抑或秘密本身就是注定要被識破？其實「巧合」這回事就算今天不發生，明天還是會來的。

我登上剛才向我響按的的士，的士上只有我一個乘客坐在司機旁邊，司機就是我二十多年沒見的中學同學駱毅。湊巧今天搭錯車，湊巧太太晚回家，湊巧我獨自走在這條街上，更湊巧的是他剛好停在路邊等待客人。

「二十多年啦！你一點也沒變！我呀！一眼就把你認出來了。」其實我也十分奇怪為何一個二十多年沒見面的老同學可以一眼就把我認出來，於是我直接向他發問。他的答案也在情理之中：「第一，我自從中五畢業後就一直在外國生活，甚少看得見中國人，老同學的樣貌在我的記憶中還是保存得好好的。第二，你的樣子老了很多沒錯，事實上我們都老了，可是有一些東西是永遠不會改變的，那就是氣質，你那副心事重重，好像守護著很多秘密的樣子與動靜，就像我這輛TAXI的車牌一樣，獨一無二！」

剛才我們在馬路旁相遇的時候，他說既然難得碰見老同學，這晚上的生意就不幹了，誠邀我到一家他熟悉的附近的麵店敘舊去，於是我踏上了今天第二趟沒有預期的旅程。

我們在車上簡單交代各自的處境，如他剛才說，他自中五畢業後，便隨家人移民澳洲，開始的幾個年頭他為了適應當地生活竟沒有回港的心思，隨後他在那邊落地生根,結婚之後曾經回港數次，每次都想找我們這班舊同學敘敘舊，但在他離港的這些年頭裏，幾乎所有同學都已經搬了家，他亦沒有時間慢慢考查，結果這次相遇竟然成為他二十多年來第一次與舊同學的聚會。對於他現在回流幹的士司機的狀況，他沒有說，我也不便問。

至於我呢？我也簡單向他匯報了自己這些年來的簡單生活，在他離開香港那年，我加入海關工作，二十多年來晉升了一級，靠節儉生活與公務津貼和太太勉強把家庭支撐下來，過著不怎麼好也不怎麼壞的生活。

「我這前輩子啊！最遺憾的就是沒能照顧好太太，都將近四十的人了，還要讓她在外面做事奔波勞碌。」我無限感慨的說。

「那你們相處開心嗎？」
我估計不到他會這樣問，事實上這些年來連我自己也沒有這樣問過自己，我想了幾秒鐘才帶點害羞地說：「還不錯吧！起初我也想不到，那麼多年竟然沒有發生特別嚴重的爭吵，我們好像朋友一樣相敬如賓，大概我們都屬於安於現狀的人，對生活，對互相都沒有什麼要求，所以就沒什麼不滿。」我當然沒有把我因為內心的虧欠而一直守著這個家的秘密告訴他,誰知道他即將要揭露的秘密竟跟我的那一個秘密不相伯仲。

「真開心啊！夫妻之間的感情本來就是要細水長流，看到老同學生活如意，我也感到非常安慰。」

「唉！你不知道我們班上已經出了多少個老闆，多少個打工皇帝？一想到自己這輩子都要戍守邊疆，心裏立即酸溜溜，兩滴眼淚就要在雙眼裏骨碌骨碌了。」我無意地把感情狀況拉扯到事業上，事實上我不是一個會隨便向別人抱怨的人，大概是與老同學重逢的興奮讓我「漏了口風」。

「哎呀！」他一臉牙痛的表情，單手穩住方向盤，騰出另外一只手一拳打在我的肩膀上。「你這個人就是不知足！你看我呀！一直以為自己擁有美妙人生，到頭來卻是一無所有。」他暫停說話，大動作轉動方向盤，把車子拐了一個大灣。「畢業後我一直以為已經逃離了林凱倫的陰影，想不到他的魔掌那麼巨大，竟伸展到澳洲來了！我待會給你講兩個故事，保證讓你的眼珠掉到下巴去！」他突然的氣憤讓我有點不知所措。他把車子停在一間路邊餐廳，這餐廳門口細小得可憐，門口上的招牌的字體也是羞羞答答地寫著「越南美食」四粒小字。

今天是什麼日子？竟然有那麼多的人要給我講故事？於是我懷著興奮的心情與駱毅走進餐廳，希望他的故事能把BEN的鬼故事帶給我的鬱悶舒緩。當時我只是帶點幸災樂禍的心情打算聽別人的落難故事，原以為無論如何都與自己沾不上邊。誰知道駱毅的故事比BEN的更加震撼我心靈，簡直就是要把猛鬼橋的七小鬼直接根植到我心裏。

五
餐廳的裝潢與格調跟小學課室一樣樸素，我也懶理餐牌，讓駱毅替我點了幾道菜。我仍然保持一貫關員的鎮定風度，安份守己地一邊靜靜地坐著，一邊靜靜地等待他的故事。他坐下沒有半分鐘時間，便連珠砲發地憶述林凱倫當年如何如何針對他，又如何如何讓他在學校過得非常的不開心，我們開始一點一滴地重拾少年時期零碎的回憶。

駱毅是我中學四年級與五年級的同班同學，當年可算是暴風少年，人生得高大，抽煙，喝酒，打架這些以我們當年的尺度看是窮兇極惡的事情是他每天的習慣。雖然他的壞習慣那麼多，但是他的性格偏偏剛毅正直,從不聯群結黨，無緣無故欺負其他同學，而且從不撒謊，做了就是做了，不抵賴，亦不認錯。他最痛恨的是出貓作弊的事情，誰要是被他發現考試作弊，他絕對不會向老師告發，可後果絕對比讓老師揭發嚴重，他會把作弊者狠狠捧一頓又狠狠臭罵一頓。加上他成績一直是前五強，所以我們班主任林凱倫老師一直也沒有對他作出非常嚴厲的懲治。

但當升上五年級之後，他彷彿變了另外一個人，完全失掉原先的方寸，常常帶著幾個不知那一班級的小嘍囉四出撩事生非，班上大部份同學都幾乎被他欺負過。壞習慣更是變本加厲，最誇張的一次是在班主任的課堂上公然抽煙。成績不用說就是一落千丈，於是他成為了林凱倫老師針對的目標，上課每天都以他為壞榜樣向其他同學告誡，下課隔天就要罰他留堂。他亦常常公然違抗林凱倫老師的命令，擺起要跟他對著幹的挑釁態度。

我一向以沉默寡言見稱，加上班上論強壯程度能與他抗衡的只有我一人，體型都有點相似，所以他一直沒有與我發生過磨擦。可是當年始終年少氣盛，班上不知道是誰在散播他欺負女班長的謠言，女班長是誰？是我最喜歡的女生啊！我立即怒不可遏，下課後單獨找駱毅晦氣。結果不用說就是拳腳相見，被我莫名其妙的窮追猛打，他亦不甘示弱，力量上我勝一籌，技巧上他佔上風，兩人一時不分勝負在地上摟作一團，當他聽到我無意中斥責他欺負女班長時，立即像被點穴般放軟了身體任我抽打，我見他沒有還擊也失了打架的興頭,停了手各自在地上忙著喘氣，誰也不再說話。他首先站起身來，第二回合眼看就要開始，誰知道他冷冷掉下一句話，然後孤獨地轉身走了：「我沒有欺負女班長!我欺負任何人都不會欺負女班長。我寧可不說話也不說謊話。」

第二天上課，林凱倫老師看到駱毅臉上傷痕，沒有大發雷霆，反而當著班上幾十人面前叫他站起身來，興災樂禍地要各人學習惡人的後果，當時誰人都可以憑我臉上和駱毅差不多的傷痕猜到和他打架的人是誰，但林凱倫老師卻硬要他當眾把我供出一併受罰。我心想這次死定了，正後悔地低著頭滿是將赴刑場的心情。誰知他一句「我不說」引來課室裏一陣哄動。任林老師威避利誘，旁敲側擊，他都是一句「我不說」。結果林老師只好讓他在學校球場中心罰站直至把我供出為止。他從課室離開往球場時的一句「好在有帶太陽油。」算是為自己挽回一點氣勢。

當時我感動得說不出話，小息時我終於敝不住羞愧的折騰向林老師自首了。然後球場上就多了一個人，頭頂還舉著三本數學課本。

初時我們互不瞅睬，過了一段時間，我雙手乏力，把書放下，教員室裏立即響起林老師洪亮的罵聲。於是我只好勉強撐著，誰知過了幾分鐘，站在我右邊的駱毅突然把我手上的課本搶走，瞬間閃身到我左邊，對我說「低下頭，我們身形差不多，不易被察覺。」「還有，要經常活動腳指頭才能堅持得久。」

在炎炎太陽下，我們交替舉起課本擋著陽光，到後來連佔著的位置也懶得交換了。我們累了便互相倚靠對方的身體站著，急尿了便像個無癩般放開聲線大喊，我們也堅持不了沉默談了一整天的話。到放學的時候，兩人已經像兩個打完仗的士兵互相把手搭在對方肩膀上，一步一拐的背著斜陽離開學校。

當時駱毅像把我當作不打不相識的好朋友跟我講了一些心底話,他在五年級的突變，據他所說是因為林老師刻意針對他，想要把他趕出學校，於是他便和林老師搞起對抗來。我認真想想，真的如他所言，他只在林老師的課堂搗蛋，而對其他同學的欺負其實也是點到即止。可是在我心中，林老師或許是嚴厲的老師，但予人感覺盡責忠厚，我認為他針對駱毅的理由只是駱毅表現得太差勁罷了。但我心中的另一個疑問他卻沒有把它解開，當我問他為什麼昨天說自己欺負任何人都不會欺負女班長的時候，他的表情和昨天像一樣像被點了穴道，還是回應林老師的那一句「我不說」。

那天的經歷沒有讓我和駱毅成為要好的朋友，只是消除了我對他的壞印象而已。他繼續他與林老師的對抗，我繼續我的沉默。直至他離開香港，我是班上唯一送機的人。


六

跑堂的端上一碟香茅豬排，香得把我的注意力都吸引過去。我認真的讚嘆了那道菜後，突然像想起什麼似的問駱毅：「其實當年你是否也喜歡了女班長？」他的喉管突然被一塊豬排嗆住，一輪猛烈咳嗽後才安定下來。我邊笑邊說：「你知道嗎？女班長畢業後一年便嫁人啦！他先生……」

「亂講！」他打斷了我的話，我後來才知道,要是他再讓我多說兩個字，以下的秘密是恐怕會永遠被埋藏，而我心裏那些小鬼亦可能被永遠封印。

「我那有喜歡過女班長？我給你講第一個故事。」他向自己心口搥打幾下，開始進入正題。

「當年為什麼我要跟林凱倫搞對抗？是因為他處處針對我想把我從學校裏趕走。他為什麼想把我從學校裏趕走？是因為我識破了他的秘密。什麼秘密？就是與自己班裏的女孩搞婚外情的秘密。」他一口氣像數白欖地把這段話講完，我的興頭這下子可大了，撐大眼睛陪笑著催促他趕快說下去，已經完全顧不了關員的鎮定形象。

「中學四年級升五年的那一個暑假，我因為操行分太差，被校長以升班作威脅,強迫我跟隨學校組織的童子軍隊伍去灣仔賣旗籌款，於是我勉強穿上那套傻瓜制服由林凱倫帶領著在灣仔站了老半天。初初我還興致勃勃的大聲叫賣，可是過了一個多小時，我已經失去新鮮感，覺得無聊透頂了，加上煙隱發作使我心癢難當，於是我乘林凱倫走開了，被上我原先準備好的外套跑到遠遠的一條無人的冷巷，拿出香煙在躲起懶來。」他點起手上的香煙，用力吸起來。

「那時候我像這樣吸不夠兩口煙，就聽到巷尾傳來男女細聲細語的談歡聲音，但是我一眼把巷看到底，沒有人！於是我好奇地走向聲音來源，想探過究竟。越接近，聲音越大，有一陣沒一陣的嘻嘻哈哈，聲音有點耳熟。當我發覺聲音突然靜止的時候，已經看見一對男女在工廠大廈的後樓梯裏正在擁吻，男的手還無恥地伸在女的裙擺內，而女的卻非常享受的抬高了一只腿。我本無多事之心，可是看到女生穿的是我們學校的童子軍制服的時候，我呆呆地站著什麼反應也沒有。」我不明白為什麼他臉上會露出尷尬與害怕的表情，這明明是豔遇，不應感到那麼難過，於是我像個三姑六婆一樣追問他那究竟是誰，當他給予我答案的時候，我的表情肯定比他更尷尬與害怕，而且加上無限羞恥。

他一副我應該猜到的表現，淡淡的說：「男的是林凱倫，女的是我們班裏的班長。」

我一時間還未意會過來，問他：「就是我們中學四年級與五年級的女班長？」他不耐煩地說：「對呀！就是你喜歡的那個！」我像當年的駱毅被點穴般，突然之間身體沒有一個細胞可以活動，心像被掏空一樣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跳。

「故事只是剛剛開始。」他放下半支煙,用筷子挾了一塊豬排,沾上醬料，緩緩的放在自己口中，閉起眼睛很滋味的嘴嚼起來。「請說下去。」我收起所有表情，很認真的命令他。他還以為我是純粹敵不過好奇心。

「當林凱倫從女班長的唇掙扎下來轉身看著我的時候，女班長還含情脈脈地看著林凱倫，仍然陶醉於他們的擁吻餘溫。我看見的已經不是課堂上慈祥忠厚，滿口仁義道德的林凱倫，女班長也不是平日的嬌矜小女孩，彷彿是完全陌生的兩個人。之後林凱倫在學校無人的音樂廳召我談過這件事，他很擔心地試探我，而我卻斬釘截鐵地保證絕不會把這件事張揚，我認真地對林凱倫說：你算不了什麼！可是人家女孩子還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我缺不會害了她的名聲。本來這件事情就這樣結束了，我雖然先進了一點，但我決不恥於幹造搖生事的事情。但林凱倫顯得非常的不放心，用哀求我的語氣請我轉校，我當然不會答應。結果學期一開始，故事主角們喜劇性地再次同班，林凱倫對我的態度完全轉變。當年的我又如何能夠忍受得了他對我的近乎破壞性的騷擾態度？所以唯有跟他對著幹了。」他把煙蒂掉到煙灰缸，然後喝一口茶。而我也拿起沒有茶的茶杯，差點把空氣喝下肚。

「其實當年林老師也不過三十多，和一個十六、七的女孩子搞外遇也不算罪大惡極。」我自己的這句話，好像真的起了安慰自己的效果。對於這件事情，我當然是一無所知，亦完全想像不到，可是我實在想不出駱毅撒謊的理由。

「故事只是剛剛開始。」駱毅放下茶杯，第二道菜就來了。我完全沒有欣賞的心思。

「這個秘密啊！我本來打算一生一世把它守住。所以當年我才會堅定地對你說我絕不會欺負女班長，好不容易才熬過那一整個學年，我以為一切都隨著我舉家移民而告一段落。沒有了林凱倫的騷擾，我專心一致把學業搞好，畢業之後就開始建立自己的事業，十年過後，我已經是上市公司的老闆，和老婆感情好得沒有話說。原以為林凱倫這個人，我撞破的那件事，都已經灰飛煙滅，誰也沒有想到林凱倫的太太在這個時候竟然成為我的鄰居……」我的手提電話突然響起，妻子向我報告準十點可以回到家，還關心地問我吃過飯沒有。我告訴她我正與老朋友吃飯,沒有跟他說對方是舊同學。駱毅把一切看在眼裏，聽在耳裏。笑瞇瞇的看著我說：「真幸福。」

我勉強以笑回應，掛了線才覺得電話另一邊的妻子的聲音好像霎時變得非常陌生。

「你剛才說到林凱倫成為你的鄰居。」我提示他。

「不，是林凱倫的太太成為我的鄰居，當時他們已經離婚。」他更正我。

「我知道添了一個香港人鄰居，真的開心得不得了！可是初初林凱倫太太非常的不願意與外人接觸，一整天把自己封鎖起來，我老婆是一個心腸非常好的澳洲人，在她每天勞力開導下，總算和我們建立了每星期共餐幾次的交情。漸漸我們之間的話多了，當我們知道了大家的身份的時候，她終於忍不住悲傷向我這個前夫的舊學生大吐苦水，把離婚的前因後果都傾囊相告了……」

駱毅開始把林凱倫太太的話轉述，聽得我手心冒出汗來，毛管直豎起來，連腳都軟弱下來。這段話，這個秘密，這兩個故事的主角帶給我的恐怖感比起天下間的奇聞怪談都要巨大，這刻我的感覺已經沒有了有羞辱與憤怒，只是恐怖， 單純而扎實的恐怖。幾年前的舊同學聚會已經得知林老師離婚的消息，但想不到背後竟然隱藏著這樣的秘密。

「……事情就是這樣了，已經過了那麼多年，林凱倫與女班長都已經不知道在世界那一個角落，而我也把這些秘密蔽得苦了,總算找到傾訴對象。碰巧今天遇到你，我終於有點解脫的開朗感覺。」他看著我，好像從我臉上的表情上找到了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