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10-23 16:16:13應天

素玉

暗霧覆蓋了天空,風吹不動,只是從高處緩緩落下,非常沉重,直壓在我面前的火車卡上。墨綠色的車廂帶些殘損,交織著博物館周圍樹木的靛青,化成了和風的幽怨。踏上車廂的階梯,我順著扶手往下看,路軌的小石子露出不友善的目光,催趕我早點離去。驀然一黑,車廂之內,絲絲白光從窗隙透入,變成隱隱約約的光霧浮塵,彷彿有點兒惆悵。我不自覺的坐在長椅上,破舊的木板發出刺耳的吱吱聲,在寧靜中劃破昏暗,我清醒了一點。悽慼的嗚咽,是火車卡在訴說被遺棄的心事嗎?心頭一震,淺淚的反映,是一條長長的髮絲在閃亮,雖然它已給椅子上的灰塵鋪上了一層被絮,還是感覺到溫馨的柔軟。我不忍逗留,到了地面,回頭。車廂仍沉睡著。忽然一陣霧掠過,在交錯的黑、白、灰之間,Betty倚在車廂的欄杆旁,一縷秀髮,和著雪白的衣裙靜靜飄動,她微側著頭,眺望……


街道上的景物飛快走過,汗水則停留在我的鼻尖上,被驚怕嚇得不敢離開。究竟發生了甚麼事?電話筒裏Betty不尋常的啜泣聲,使我心慌張。急速的步伐終於帶我到達那一道熟悉的白色大門,Betty蒼白的臉孔在門後發抖。她是誰?亂跳的心很痛。她是誰?失神的眼光消失了,我趕快步進屋內。

整個大廳的時間像已經停頓,每一個空間都是寂然的反射,屋子四周瀰漫著古典劇美與悲的淚光。Betty用一幕輕紗蓋住了我的臉容,我的眼睛模糊了。點點雪片,浮沉在透明的黑暗中。光線從密封的窗戶鑽進來,她朦朧的坐在窗側,身子半伏在旁邊的鋼琴上,一動不動,似是一尊玉像。我一樣動不得,已經被鋼琴的暗色和雕像身上的白裙吸引,忘記了惑人的疑問。她的頭髮,散亂在無力的雙肩上,落到黑白分明的鍵盤,化進無聲的節奏中。叮!輕輕的琴聲震動我心弦,Betty修長的手指無意識的彈奏著不定的音階。這種低沉的感覺就是她所要表達的嗎?怎麼可能。

我不能忍受。撥開輕紗,走到另一邊的桃木書桌。玻璃櫃門照出迷惘的我,和身後的她。浸沉在琴音思緒的Betty,我不敢驚動,只是在想她紅脣腿色後的落寞。書桌架上的水晶蒸氣火車頭發出光影,投射在每一角落上,我已分不清這是旋轉的或是閃爍的感覺。玲瓏的水晶代表了祝福的指引,這是他給Betty的定情禮物。當年的誓約我也是一個見證,見證了來自心靈的明亮笑容。可是,為何如今的Betty就像破碎的水晶一樣,只有沉靜無奈的感覺,能安慰她的惟有──?他在哪兒?在這個時候,他在哪兒?雙手按住書桌面,我禁不住發出另一個疑問。

書桌上整齊的放滿中外古典文學作品,其中《紅樓夢》被翻開來了。銹紅的鑲邊,微帶著灰的紙張,字字皆淚。「香魂一縷隨風散,愁緒三更入夢遙。」紅塵一夢的未完結局,在Betty的腦海裏,始終是一個不可知的謎。她曾想到親歷其中,嗅遍大觀園的海棠香,吟盡幻境的春夏秋冬,嘗透每一個孽緣的情思。「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每每在痴想中的Betty,單純的臉容就像滲發出模糊的光輝。沾濕了的視線沾濕了字影,散亂的琴音散亂了我的心思。何處來的微風掀起《紅樓夢》的一頁,我為了幫忙蓋上了悲劇劇本。

紗幕再次捲起,眼前一片迷矇。我不能抗拒,彷彷彿彿的垂下頭來,發現暗紅的地氈上滿佈玻璃碎片,一個木雕相架沉默的躺在上面,正等待我的注意。我顫抖的拿起受傷的它,上面鑲了一幅黑白相片。相片中的Betty,身穿一套純白的長裙,纖瘦的身影映在一節舊火車卡門口的欄杆旁,她輕傍車門,眺望遠方。她的溫柔,在此處變作愛戀中的陽光,使我目眩。這是「他」在火車博物館給Betty照的沙龍。忽然,不安的思慮勾起我的潮緒,像是已經知道答案。

沉鬱的鋼琴聲戛然停止,我轉過頭來,與Betty的眼神接觸,相對無言。她緩緩的看了看我手中的相架,淡淡的笑一笑。我終於知道發生了甚麼事。走到我面前,Betty凝望發亮的水晶火車頭,眼光承受的是捨不得的感覺。心裏喃喃低語的是甚麼我明白,還可以讓她再這樣下去嗎?捉住她冰冷的手,我正想訴說自由的解脫。她徬徨的看著我,默默的低下頭。我只懂得不斷輕撫她的髮絲。沉默了。已經是我所不能過問的嗎?這次是心頭的呼叫。

離開Betty的家,剩下寂寞的身影在窗台遙望。繁忙的街道充塞著車身的快速搜畫,撩起了塵埃,撲向我的臉。風吹動路兩旁的夾竹桃,夢囈般的耳語似是在與孤客送別。但我仍懷眷戀。回頭。陰暗的天空有一位翅膀折斷的天使,慢慢飄落,直至倒臥在一片鮮紅之中。



在寧靜無人的火車博物館裏,我還在注視殘舊的火車卡,Betty的幻影遠眺著,正尋找消失了的火車頭。轟隆轟隆的聲音自遠而近,一列電氣化火車在附近飛快駛過。此時,陽光重新照遍博物館,Betty微笑,遠去了。我忙伸出手,但並不能捉摸到甚麼,也沒有注意到遠遁了的火車。神話裏的女主角已經找到她的紅塵結局,卻仍然要留守在狹窄的框架之內。但我,我要使胸膛盛滿水晶的碎片,帶領黑色、白色、灰色的沉淪音階,重重的跌在地面,打破冰冷的大地。這一個陌生人將永不得翻生,除非回到開始的那一天才罷手。向小石子告別,我離開了博物館。那列安睡的舊車廂,正做著一個與火車頭在草原上飛馳的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