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顧念別人還是自私到底?《兩天一夜》
有一種電影,直白單純,充分發揮自然寫實的底氣,讓觀者沈浸於故事的儀式當中,智識與感情最後都能得到滿足,比利時導演達頓兄弟編導的《兩天一夜》(Two Days, One Night)就是這樣的作品,從社會現實出發,著墨於勞工、移民、失業者的困境,延續兩人一貫關懷中下階層的創作理念。
故事是本片的核心,就從情節談起。患憂鬱症留職停薪的珊德拉重回工作崗位,資方不打算讓她歸隊,解雇她又於法無據,便耍心計用最原始的方法:煽動人心引起利益衝突。十六位同事以民主方式投票:可以選擇不多不少一千歐元的獎金讓珊德拉走路;或者情義相挺幫她保住工作。投票結果多數人選擇了獎金,因為每一位勞工背後都有一個家要撐持,生活的催逼讓人無法考慮公平與正義的問題。事情因為同事茱麗葉居中斡旋而有了轉機,她說服經理再給一次機會重新投票,珊德拉有整個週末兩天ㄧ夜的時間,一一拜訪同事尋求支持。整個尋訪對話的過程恰正好暴露勞工拮据的處境,有幾個人甚至必須在週末兼職打工才得勉強溫飽,進而直指全片的道德命題:要顧念別人還是自私到底?
從片名、劇本到拍攝手法,《兩天一夜》就是實話實說。情節不複雜又有許多重複台詞與類似場景,很容易因為戲劇張力不夠而過於單調,編導便從凸顯人性著手:自私、脆弱、逃避、柔韌、堅持、同理心、夫妻之愛……這些人性光譜因為面臨利人還是利己的抉擇而變得複雜,而重複的台詞與場景是一個儀式,珊德拉必須經過挫折與絕望的洗禮,才能重建作為勞動者的尊嚴:不求施捨同情只為捍衛工作權。這樣的對話出現多次:
「我不想讓你失業,但我真的很需要這筆獎金,讓你失業並不是我的錯。」 「我也不想看你失去獎金,我只是想回來工作,不想領救濟金,你拿不到獎金也不是我的錯。」
那到底是誰的錯,誰該為弱弱相詰/相殘負責呢?自然是在背後操縱一切,好坐收漁翁之利的資方。編導最高明之處在於從頭到尾只呈現勞動者的掙扎與困境,對資本家幾乎未置一詞,卻讓人看穿他們的詭計:先散播謠言引起恐慌,進而製造內部矛盾,讓勞工對立。
片中絕大多數場景都在戶外拍攝,只見珊德拉為保住工作在郊區奔波的身影,她拜訪每一個同事,有人不在家,有人避不見面,有人坦言支持,只有一位請她進家裡坐,她也只是婉拒。這種場面調度看似平常,卻是饒富深意的隱喻:珊德拉注定是個局外人,進不去他人私密的居家空間,她憂鬱症初癒沒有自信,又和同事久未相處有了距離。對待一個有些疏遠的同儕,那些毫不遲疑就支持她的人真有高貴的靈魂。其中有兩位同事最讓人印象深刻:一個是受丈夫粗暴對待的妻子;一個是工作隨時不保的約聘黑人移民。顯然是最弱勢的兩個人,前者女性意識覺醒堅心脫離暴力丈夫,後者受宗教義理浸潤,經過一番掙扎都選擇支持。面對把勞工貶抑為可議價物件的資方,勞工處境維艱,真要互相扶持才能互利。今天資方這樣對待別人,難保明天不會如此對付你,分裂的勞工永遠不是資方的對手。
結尾的安排讓人激賞,讓故事有更深刻的轉折。投票結果是八比八平手,珊德拉還是保不住飯碗。狡猾的資方基於安撫員工情緒的考量,決定讓她留下來繼續工作。「那誰會走呢?」珊德拉反問經理,「約聘人員約滿可以不續聘。」資方永遠比勞工精明,城府之深超乎想像。犧牲別人才能保全自己的難題終究還是要由珊德拉來解決,只見她不卑不亢回絕經理的建議,人性有了最正面的演出。經過兩天一夜的磨折,珊德拉已經不同,別人不計後果的支持讓她由內萌生力量,有了找新工作的勇氣。
飾演珊德拉的法國女星瑪莉詠˙柯蒂亞(Marion Cotillard)表演層次有多高明呢?因為孤陋寡聞不知有此星級人物,直覺得導演去哪裡挖掘到這樣收放自然的素人演員:眼神時而渙散迷濛,因為脆弱善感;時而堅定專注,因為自尊自重。盡脫明星質氣的柯蒂亞在片中真的不怎麼美,雖然身材還是一等一,拍片前她和導演排練三個月,據聞有個鏡頭拍攝超過九十五次。所以說不流不油富有層次的表演多半是磨出來的,天才演員有時也要導演提醒,壓抑住過度精準的職業氣。
弱勢者沒有悲觀的本錢,在貧富差距擴大、勞資糾紛不斷的臺灣,看一部關於志氣與尊嚴的紀實電影,也許會讓人生出樂觀的力量。
**本文同步刊登 放映週報50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