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俗是一種境界:淺談《KANO》的語言運用與特效影像
《故事的解剖》書中如此定義娛樂:「娛樂就是沈浸於故事的儀式當中,讓智識與感情最後都能得到滿足。」以此標準來看,《KANO》確實是成功的通俗電影,即便智識之啟發實實低於情感之滿足,箇中原因或可從語言與影像切入,探討本片少數未臻理想之處。
被殖民之舌與被語言化約的族群
《KANO》全片90%以上使用1920、30年代之殖民者語言——日文,作為主述語言,遭人質疑有「媚日親日」之嫌。然而,當時的執政者官方語言是日文,學校裡老師以日文授課,隊友同儕中也不乏日籍或其他族群的同學,在公領域大家不分種族以「國語」日文溝通是很自然的選擇,臺灣經歷過國民黨一黨專政,獨尊另一種「國語」的時代,完全可以理解「有一種語言比其他語言更高級」的壓迫。倒是批評者的心態可議,在國民黨高壓統治的高峰,1960年代「健康寫實」電影先鋒代表作《蚵女》、《養鴨人家》,寫實的只限於劇情,劇中人的國語配音標準得彷彿要向對岸廣播,即便他們明明白白是本省籍底層勞工,名叫阿蘭、阿火、金水。但是當時的觀眾並不會也不敢有「異見」,半因電影並非史實再現,半因政治的集權專制。可惜《KANO》忠於史實堅持用日文主述,反倒在客語以及原住民語方面失之便宜行事。
吳明捷是苗栗客家子弟,1926年畢業於苗栗公學校(相當於現今六年制國小),後來就讀嘉義農林學校(五年制專業學校),他起先是打網球,之後才加入該校棒球隊,成為王牌投手/打擊手。這麼一位元氣飽滿、開風氣之先的運動健將,成長於客家大庄卻以口操台語的形象出現,令人感覺突兀,或許是因為導演找不到能說流利客語的青少年吧。在族群交流還相對封閉的1920、1930年代,舅舅用客語和吳明捷說話,吳明捷卻以台語應答,電影中的語言呈現與當時社會現實之間的斷裂,凸顯的就是客家族群的「隱性」特質,因為弱勢鬥爭不過人家,世道艱難兇險,為了生存只好努力學習日語之外,當時第二強勢的語言——台語。片中原住民球員也隨口即興說了幾句原住民語,這就是《KANO》的一大問題:多元語言淪為裝點,族群融合彷彿早在八十多年前就完滿達成,社會一片和諧。好在這和諧與單純起碼可以在球場上全然展現,正當書寫故事的初期,編劇魏德聖曾訪問當時唯一健在的嘉農老球員——中外野手蘇正生(漢族,2008年歿),詢問球隊中有無族裔矛盾對立、強欺弱的問題。老先生明快回答:「真的沒有,球隊裡誰有本事就服誰。」而教練的座右銘:「球者魂也,球不正,魂不正也!」這統攝全片的「端正」運動哲學,正是導演馬志翔堅心「脫離政治,脫離族群,回歸人的情感」所依恃的精神。
從化約的族群到簡化的歷史──通俗敘事的弊利
《KANO》只專注在描述一個世界——嘉義農林棒球隊,其他的農夫小販店家都只是面貌模糊的路人甲,彷彿在另一個世界生活,而平民百姓的存在只為彰顯這群棒球小將如何堅毅善戰、突出不凡。小將們彷彿童話人物,穿著鮮白簇新、不染纖塵的球衣,觀眾看到歷經磨難的小英雄,卻看不到英雄背後那個複雜多元,政治高壓,甚至殘忍殺戮的日據殖民時代,導演/編劇有歷史敏感度,也有心深化歷史視野,可惜其景深只到表層,亦即:被殖民者克服萬難前進殖民國棒球聖殿甲子園的勵志故事,激勵人心有餘,卻沒有深刻視角讓觀眾能從單一事件窺看歷史縱深。
《KANO》並沒有呈現那個時代的複雜真相,觸發觀眾對所發生的一切的思索。當然,從通俗劇的觀點來看,影像逼真的強大力量能推動最多的觀眾進到電影院,想透過影像與故事來瞭解被淹沒多時的歷史,這是許多風格詭奇、劇情緩慢的史詩藝術電影永遠及不上的。作為親近日據時代臺灣棒球史的入門之作,《KANO》確實以跌宕有致的戲劇張力讓人感動莫名,將通俗寫實的風格發揮得淋漓盡致。尤其是片中有超過三分之一以上的篇幅都是棒球比賽或練習打球的場景,卻一點也不沈悶,每個刺殺、每支安打、每次揮棒落空、每回撲身本壘得分,召喚的不只是棒球迷的魂魄,也是向這個動靜有致、理性節制的運動致敬,而最動人心魂的是在激烈的爭勝遊戲中所展現的強韌人性,亦即片中揭櫫的運動拼鬥哲學:「不要怕輸,要想辦法贏。」(另一說法:「不要想著贏,要想不能輸」。)
虛與實的表面張力
檢視影像風格,《KANO》有幾處段落因為電腦特效失真,顯得虛假有餘、夢幻過度。嘉義農林棒球隊在甲子園對上中京高校的冠亞軍爭奪戰是全片最高潮,主力投手吳明捷因主投四場比賽,右手使力過度受傷流血、疼痛難抑,艱苦鏖戰中他突然瞥見空中有隻豔麗蝴蝶翩然飛過,這個接近卡通魔幻的段落十分突兀,不只沒有強化戲劇張力,反而造成寫實的斷裂,實屬多餘。任何想以外在物件象徵劇中人心理狀態的企圖,如果未加深思只是炮製俗套陳腔,注定淪為添足敗筆。真正高明的導演,會嚴格要求演員收束表情,表現性格,用外在的細微動作呈示內在的情感流動。
戲至終局,嘉義農林棒球隊榮獲甲子園亞軍,博得「天下嘉農」的美名載譽歸國,最後一個場景:全體隊員打完美好戰役,心情安適,在光潔明亮的輪船甲板上談天說笑,也是全片夢幻的最高點。投手吳明捷問教練近藤兵太郎:「迎接我們的會是歡呼還是失望呢?」教練不動聲色,淡然答道:「我們會看見風吹動一望無際的金黃色稻田。」這段台詞好動人,微風吹起稻浪,詩意盎然,只聞稻禾擺動摩娑之聲,以景寓情的想像畫面,如實呈現嘉南平原的豐足與富庶 。只可惜最後一幕的電腦特效畫面,光線亮潔、線條乾淨、色調飽滿,因為滿溢也就沒有多餘空間讓觀眾想像。如果只用一字來形容《KANO》,就是「滿」,事情幾乎都說得明明白白,絕少弦外之音讓觀眾的想像介入,主動參與觀看的儀式。
真正的通俗是平易近人的手法,若發揮得通透徹底便能呈現膚淺的深刻性,讓絕大多數觀眾在親近內容與形式時,不會覺得生澀難懂有距離。《KANO》具備所有通俗電影的元素——劇情緊湊高潮迭起,事件精心選擇,主題連貫單一,演員表現到位沒有失誤;配樂尤其出色,或管絃磅礡或鋼琴絃樂緩奏,很能烘托劇情、感染情緒。台灣電影需要這種通俗類型電影,喚回出走的觀眾,鍛鍊落後的技術,進而強化體質衰弱的電影工業。
通俗是一種境界,從小津的藝術來看,大師把通俗家庭劇提升到電影的至高境界。《KANO》非常通俗好看,雖然並不深刻,這是讚美而非貶抑。
*本文同步刊登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