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了，哆啦人

將近一個月前的新聞裡，說到南部有民眾在家裡後院發現一隻昏倒的貍貓。圓嘟嘟的身材，額頭上有幾撮黑色的毛，尾巴是鵝黃色與棕色相間的，抱著一顆破掉的足球，昏倒在一棵樹下。
送到醫護中心後，打了點滴的牠醒了過來，躺在病床上，張著一雙大眼睛，抱著一個特大號的奶瓶喝著溫熱的牛奶，對於記者們不停的閃光燈，一點也不懼怕。專家的發表震驚了學界，這貍貓是一隻活化石，照理說在兩千年前就已經絕種了。野生動物保護協會發言人表示，為了讓牠能夠健康生存，等到牠修養復原後，要將牠送到中國北方，緯度高的森林裡放生。

三個多星期過去了，我每晚都守在電視機前面，但新聞自那晚後就一直沒再提到那隻貍貓的事情。我從一零四查到了保護協會的電話，撥了過去。
「您好，請問…」
「先生，謝謝您的關心，昨天晚上已經送上開往瀋陽的班機了，謝謝您，再見！」小姐劈哩啪啦的說完一串話，喀的就把話筒掛上。
我還沒有說我要幹麻呢！
貍貓？說不定我打過去的已經是第五千通了。
我拿起聽筒。
手指在重撥鍵上停了兩秒後，還是移了開。



從畢業典禮的那天開始，我就不曾看見他了。


才剛成為大學生不到一個多月，就到了我的生日。
下課鐘響，我在座位上繼續進行未完成的史記老公公口若懸河素描圖，突然，一張白色的紙卡放在我眼前。抬起頭一看，是一張酷似貍貓的人臉，這位目前為止似乎都還沒跟任何人說過話的同學說：「祝你生日快樂。」
「謝謝！謝謝！」我拿起紙卡一看，上面是一個正在飛行的鹹蛋超人。
「你怎麼知道我喜歡鹹蛋超人？」
「自我介紹的時候，」他說，「你說的。」
「謝謝，謝謝。你生日什麼時候？」我問他。
「那不重要。」說著他就掉頭走了。
接下來連睡了兩堂課，中午十二點的下課鐘聲再響起，我把頭撐了起來。
那位同學走了過來，「耶？」我不知道他又有什麼事情，只看到他走到我座位前面，從地上撿起了他畫的鹹蛋超人，放在我的桌上，酣酣的笑了一下。我還沒回過神來，他已經走出了教室。


身材微胖、肌肉結實，一身黝黑的皮膚，再加上一張貍貓臉。哆啦人在文學院裡是橫行無阻的。但他就怕一樣東西，長長的蛇，會彎彎曲曲的繞來繞去，還會纏在樹上，伺機而動，一有人從下面走過，冷不防就衝下來咬你一口，他說：「你們這裡就是有這麼多古怪的東西！」

沒有人知道他來自哪裡，有哪些家人，大家都判斷他來自另一個世界。只知道他喜歡畫漫畫和踢足球，我可以告訴你，大學四年來，他在所有課堂上完成的漫畫作品，大概可以塞滿故宮的一整個專題陳列室，我也可以告訴你，他在足球場上奔馳的時間也絕對比睡覺還多。另外，哆啦人不可思議的魔力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當然這只有幾個比較熟悉的朋友知道，雖然我們總勸著他收斂點，但他還是還是常情不自禁的玩上兩下，直到有人說：「你不怕被抓去做研究喔？」他才猛然停手，然後半响不說話，每回都得被大家連哄帶笑的逗個半天，哆啦人才放出靦腆的笑容。

這一天清晨，空氣很冷，我被肩上的一拳搥醒。睜開眼一看，是那張貍貓臉，「你幹麻啦！」天還沒亮。
「走！陪我去跑步！」
外宿的哆啦人衝到宿舍裡面把我們都挖起來，繞著成功湖，繞著榕園。這天大概是比平常冷，除了我們外，沒有任何早起的人來這兒運動，他可以盡情的施展魔法，變換各式各樣的臉孔，進行他的遊戲，「哈哈哈！」興奮的他在所有人的前方大步奔馳著，「哈哈哈！」不過，他那次還是選擇他最常變的貍貓，但基本上，他原本的樣子，與他變換過的貍貓臉，並沒有多大的差距。
坐在成功湖畔休息的時候，貍貓宣布他不再怕蛇了，因為：
「你們看，我又學會新的變身術了！這次是變你們一定都沒看過的東西！」
「你還是比較適合變貍貓啦。」我說。
「這次是變蒙哥！」他說。
「哇！你好聰明喔！這樣你就不怕蛇了！」同學老胡笑道。
「恭喜你！」我也笑道。
「哪裡哪裡。」哆啦人說，應該說貍貓說，「那我變了喔！」他雙手握拳，搥著自己的肚子與胸部，嘴裡喃喃地念了起來。大家都屏息以待。
「哆啦哆啦變！咦？奇怪？」還是剛剛那張貍貓臉。
「快啊，不是要變蒙哥嗎？」我說，「好啦！我再試試。」貍貓說。
「哆啦哆啦變！哆啦變變變！熱血哆啦變變變！變！」貍貓臉，還是貍貓。
「哀，可能因為今天比較累，所以失靈。」貍貓說著，沮喪的神情立刻爬滿他的臉孔。
「沒關係，改天再看你變蒙哥，你現在趕快先變回人臉吧！」老胡安慰他說。
「對啦！趕快先變回來，我們去蔥餅大王吃早餐。」我打開裝滿熱水的保溫杯遞了給他。
「好。」貍貓說。不過…
可怕的事情發生了。
他試了幾次，就是變不回來。
一雙貍貓耳洩氣地向兩邊垂著。

那天早上考文字學，他戴了頂帽子，加上一個面具。
「你怎麼了？」監考助教一問，全班都把臉轉向他。他低著頭不吭聲，豆大的汗珠從面具邊緣滲出來，滴在考卷上。
「助教，他被他家養的貍貓咬傷了。」我說。幾個女孩子掩嘴偷偷笑了一下。
「真的嗎？整頭都是喔？帽子加面具，會不會太嚴重？」助教說，「醫生說真的很嚴重，傷口要好一陣子完全不能接觸空氣。」小黑補充。
「喔。」助教說，「繼續考試。」

一個禮拜後，他的面具與帽子才摘下來，已經恢復人臉了，自然恢復的。可以想像，他這幾天是多麼痛苦。不少同學一見到他就纏著問關於他家養貍貓的事情，每回這樣的場景，面具上的兩個眼孔就往我這兒猛瞪。

「看吧，你就是愛玩。」老胡說。
「我也不知道，第一次這樣。」他低著頭喝著楊桃汁。
「你的額頭上還有幾條黑黑的痕跡耶，」我指著他的額頭說，小黑接著道：「那是貍貓的紋路吧，還沒褪乾淨呢！」
哆啦人低頭不語，小黑偷偷比了比桌面，我和老胡一看，冰果店餐桌上透明墊子的反射裡頭，一隻狸貓呆滯地啜飲著冰冷的楊桃汁。

畢業典禮那天，哆啦人沒有出現。
「喂！你們幾個男生，要校巡了。快啦！」美女班代在系管門口，對著中庭裡的我們吼著。「喔！我們等等就趕上！」我說，「你們先走吧！」老胡說。
是的，我們在等他。
「還是轉語音信箱。」小黑說。
「他會不會又把自己變成什麼東西，變不回來了？」我問道。
「不會吧，」老胡說，「大四以後，他好像很久沒有使用魔法了。」
「也對，但我總覺得他有一些心事，尤其最後這個學期，」我把學士帽戴到頭上，「我們先跟上對伍吧，他到學校了會回我們電話。」
「嗯，走吧。」

長長的隊伍，一列列披著各色肩掛的畢業生一起曬著校園裡的最後一個太陽。照相的快門聲此起彼落，幾隻以成功湖為盤踞地的校狗坐在水邊的石頭上，伸著舌頭呼著氣，看看這兒、瞧瞧那兒。早已習慣人群的麻雀，哪怕是一年才這麼一次的人山人海，依舊毫無顧忌的吃著地上的麵包屑。
「你看，」老胡拍了下我的肩，「那裡。」他說。
順著老胡的眼光，一棵白楊樹的旁邊，一隻貍貓遠遠的望著我們。
牠的眼睛是亮的，圓圓的身體，額頭上有幾撮黑色的毛，額黃色與棕色相間的尾巴擺了一下，貍貓掉頭慢慢的走向離牠不遠的西側門。到了側門口，牠又把頭回了過來，一雙大眼睛閃了一下金黃色的光後，又轉頭慢慢繞出側門，不見了。我正想追過去，老胡把手搭在我肩膀上：
「你追不到牠的。」他說。
「嗯。」我掏出口袋裡的小紙卡，上面畫了鹹蛋超人的那張，把準備告訴他的「謝謝」，對著白楊樹的方向，在自己心裡說了一遍。


自那一天起，沒再聽到有關他的任何消息。
新聞出播的一年後，我到香港出差，回台北前約老胡出來喝了點小酒。他拿出一個紙袋，「你看看，這是什麼。」他神秘的說。
「什麼東西啊？」我把裡面的東西抽出來一看，一張張的照片，全是在茂密的山林裡拍的，一天一地的雪。「你仔細看看，這裡。」老胡說。
每張照片裡頭，都有一個黃色的模糊影子，一根長長的尾巴垂著，雖然大雪裡的鏡頭很不清晰，但還是看得出來，額黃色的尾巴，還有棕色的條紋相間著。
「半年前我到長白山考察，無意間發現的。」老胡說，「牠跑的好快。」

「你追不到他的。」
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