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境內長年動亂不斷
戰爭的名義雖已停止
但領土內的抗爭卻未停滯
恩師兄弟意外身亡
被激進民眾以槍擊殺
我在事件後近兩個月才知曉此噩耗
恩師說他的恩師也是相同下場
在瞬間靈魂溜煙
恩師兄弟沒有逝後儀式
情勢所迫
只能由唯一的親人為亡靈禱告
徹底地默哀

那次慣例性秘密地季訪恩師
一進他暫居所便覺異樣
房間擺設極為簡單
不見我熟悉的畫桌、畫具
他說畫具都送人了
現在也不再精繪
偶爾的動筆也是隨意塗鴉素描
不算正式作品
我耐性推敲詢問
果然驗證對某事異變的懷疑
恩師反常地應對詢問
平靜陳述事實
而傾向麻木
我覺察危機
立刻與恩師知能接觸

恩師的知能桌很大
與其他人相較約過兩倍
而桌上有兩架拍卡器同時運作
卡片質地細密
刷印他人兩倍經驗
由於精繪專長
恩師紙牌的圖案精緻又清晰
且附上一層完稿漆
展現難褪的鮮明
他謹守好早以前對我的訓練忠告
拍卡器盡可能記錄真實
是誓立仿效的堅持
但這次
我意料外被恩師桌上的真實震撼
那一片血肉糊樣的紙牌
是他目擊槍殺後記錄的經驗
他把兄弟斷氣後、被收拾前的所有片刻整齊排列在面前
血染的衣裳
焦黑的彈孔
無神的雙眼與半開出血的嘴角
寫實地令人怵目驚心

恩師已盯著桌上卡片近兩個月
知能強制撥去所有拍卡器新製的卡片
疊進棄置箱
我往箱子裡瞧
最上散落的一層
是我進門、鞠躬、招呼一類的紙卡
然而卡片畫面非常模糊
幾乎只能以約略形體辨識我的存在
恩師無法專注於我的拜訪
強迫凝視兄弟死亡的過程

我趕緊向前拾起幾張災難
用手塗抹欲模糊現場記錄
但紙卡意象擷取細節過於詳盡
而圖上護膠使勁防衛我的搓揉引導
恩師對作畫的完美堅持
惡變成療癒的重大阻礙
我更站近桌前
把卡片一張張丟進棄置箱
而他的知能迅速制止我
急著從箱子裡撿起卡片
然後再依序排回原來的位置
並繼續瀏覽桌上的殘忍影像
過程中
恩師也一併動作
將新刷的紙卡撥進棄置箱
上頭印的是我一連串「更站近桌前把卡片一張張丟進棄置箱」的連續動作卡片
此刻
我發現他的拍卡器已暫停運作
如果我不說話、擺動手足吸引注意
他便與世界隔離
執意與分離的痛楚經驗共處

我必須暫停恩師知能的作為
於是
我用力一把將他從桌前推開
接著雙手把所有焦紅牌卡掃落地上
恩師知能嚇壞了
睜大眼在地上尋找所有的卡片
準備再排回桌面
等全數撿取
我立刻遏止他的行動
把他手上卡片重重摔進棄置箱
並且從我知能桌前
將方才「恩師知能嚇壞睜大眼在地上尋找所有的卡片」的過程紙牌一張張排列嵌入恩師知能桌上
壓著頭逼他把自己恐慌失序的表現用力看清楚
同時
恩師拍卡器快速列印出許多紙卡
與我強迫他凝視的卡片完全相同
所以我確定他仔細輸入感官

我幫恩師把所有紙牌排好
是三列一模一樣的序列卡片
真實記錄他驚慌脫軌的行為
景象殘留眼內
拍卡器不停新刷一模一樣的紙卡
它們覆蓋桌面
遮過雙手
恩師流淚了
紙牌色彩終於模糊
他滑落跌坐地板掩面放聲痛哭
我站在一旁沉默看著
陪伴他釋放

我從自己知能桌上拿起熱騰騰的卡片
是恩師臉部悲傷表情的特寫
我走到他身邊
蹲坐面前
把失落悲慟的面容陳列
他拾起每一張看著
從我的知能看見他的哀痛
我收回卡片再排成一列
用手掌在上輕撫滑動
像魔法一樣
相同的表情、動作、感受
全都換作我的臉龐、眼淚
以及掩面的雙手
恩師淚眼望著我洗過的卡片
而我同紙牌上的畫面悲鳴
整個空蕩房間
剩我與恩師單純哭泣的聲音

日後
我打算治癒計畫
本季密集參訪恩師住處
不管是否已被那些暴民關注
探訪大部分時間
恩師依然在桌面擺放創傷紙牌
知能受創固執
卡片難模糊、拉遠、重組
一疊黑漆、血腥的災難
怎樣都剪不成朝氣
於是我盡力找些方法替換他對傷感的執著
例如拋出值得說說看法的主題
或是在他棄置箱裡找些被輕忽的生活事件
比方鄰居敲門造訪贈予自家得意作物
問問那時談天的內容與感覺
一如預期
恩師對瑣事仍麻木無感

每次與恩師談話
我都反覆將那些不好的卡片先暫擱至棄置箱
協助他感受此刻
令拍卡器能先為環境運作
數週多次引導
恩師總算在棄置箱裡遺漏兩張血腥卡片
我立刻撿起
並慢慢搓著畫面
紙卡已漸褪防護膠
圖上樣貌能比月前模糊許多
恩師終能嘗試摒棄點哀傷

我搜尋恩師書架上櫃儲藏的卡片
有個明顯的子集夾為「手足情」
取下一看
都是他們兄弟倆生活的畫面
我洗牌
請恩師知能抽幾張
分享圖上的故事替換失落
他動人描述兄弟倆互動的故事
死亡、復活、寫故事書、畫藏書票、接受生死
而其中接受生死的紙卡
圖面是兄弟倆在牆壁上畫一隻藍色飛鳥
恩師說
這神奇動物像是他與兄弟的安心符
只要畫上幾筆
他們就會無比心安
不怕任何困難

我尋得支持恩師的資源
立即嵌入他的知能應對
鼓勵將藍色飛鳥卡片持續擺在知能桌上
望之遙想手足情
恩師知能把紙卡放在桌面左前
果然這瞬間
棄置箱裡的創傷卡片色澤全減退一些
顯露他願正向總結生命故事的契機

上週
與恩師長期會晤的第二十次
他已時能展露笑顏
棄置箱可找到更多災難卡片
我把它們全數取出、整成一疊
然後壓縮成單張
減少恩師觸景沮喪的質量
目前圖像是恩師兄弟平靜臥躺
且收去許多血跡
能如此操弄他的紙卡
暗示恩師可不阻抗拉遠、重組等其它牌技
於是我大膽抽起前刻壓縮的紙牌秀給恩師瞧
請他拉遠時間
命知能凝神揣摩
想想這張卡片十年後的圖像

畫面啟動時我鬆口氣
恩師卸下僵持
讓知能得以演進畫面接受拉遠
紙卡上的圖片快轉
演出小型肅穆的祭典
是局勢平靜後為兄弟所辦
在場我與恩師兩人
接著他離開住處
如兒時工作
提起簡易繪畫工具到境內各地旅行、彩繪壁畫
並繼續繪製藏書票
影像持續變換
恩師知能意象仔細交代未來期待
最後十年後的卡片內容是風景畫
原色色調描寫山林間一座小屋
我請他聚焦
而畫面拉近於木屋戶外
是執筆對桌向許多如我從前樣貌的學徒傾授

停止洗牌
我把這張卡片靜止
然後放在恩師知能桌左前
時時叮嚀自囑這會是十年後的畫面
他感念地看著我道謝
便順手把一半災難卡片丟進棄置箱
我感動看著恩師知能的舉動
便給他師徒溫暖的擁抱支持

前天
我再度叩門造訪
而恩師竟搬離住處
門旁小茶几遺留他的木藤盒、紙條
讓我安心應是有準備的離開
恩師留言寫道他得去旅行
既然推測十年歲月
就應不猶豫地執行
朝更好的未來走去
然而動亂未止
無奈先越過喪禮鋪張
恩師說這是突發的決定
必請見諒他的失約
並以木藤盒表達謝意
希望我能興盛此學宗
繼續陪伴這世界的無盡傷痛

我打開恩師的禮物
首張是熟悉的「傳承」
但仔細一看
我的手於右側
並交付一張卡片於相對左下側恩師的手
霎時知能難飾激動
欣喜恩師又執起畫筆創作
我把這張書票
以知能命令拍卡器製卡
然後上層護漆
貼在我知能桌左前

瀏覽端詳
我把恩師繪製的禮物取名為「知恩」


今天超過預期時數
而我跟學徒耐心傾聽與對談
是深刻的首次互動
拍卡器攝下滿桌卡片
知能遊歷數本子集夾的內容
講課結束
我總結今天所有知識、故事
並表示會盡力提拔所有學徒
就如同恩師對十年後的期待

我問學徒對第一堂課的意見
他雙眼泛紅
感動得說不出話
最後僅語

我會把「傳承」、「知恩」貼在知能桌上

我沉默片刻
對學徒感念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