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7-20 16:57:19西爾法

最後之心情(汪兆銘遺書)

最後之心情(汪兆銘遺書)

 

兆銘來日療醫,已逾八月。連日發熱甚劇,六二之齡,或有不測。念銘一生隨國父奔走革命,不遑寧處。晚年目睹巨變,自謂操危慮深。今國事演變不可知;東亞局勢亦難逆睹,口授此文,並由冰如(謹按:夫人陳璧君字)謄正,交××妥爲保存,於國事適當時間,或至銘歿後二十年發表。
中華民國三十三年十月×日  兆銘

 

 

兆銘於民國二十七年離渝,迄今六載。當時國際情形,今已大變。我由孤立無援而與英美結爲同一陣線,中國前途,忽有一線曙光。此兆銘數年來所切望而慮其不能實現者。回憶民國二十七年時,歐戰局勢,一蹶千里,遠東成日本獨霸之局,各國袖手,以陳舊飛機助我者唯一蘇俄。推求其故,無非欲我苦撐糜爛到底,外以解其東方日本之威脅;陰以弱我國本。爲蘇計,實計之得!爲中國計,詎能供人犧牲至此,而不自圖保存保全之道?捨忍痛言和莫若!

 

然自西安事變以還,日本侵逼,有加無已,一般輿論,對日已成一片戰聲。渝府焦心積慮,亦惟以不變應萬變,以謀國府基礎之安全。兆銘之脫渝主和,與虎謀皮,必須截然與渝相反,始能獲得日人之稍加考慮。又必須本黨之中,各方面皆有一二代表人物,而後日人始信吾人有謀和可能,而爲淪陷區中人民獲得若干生存條件之保障。即將來戰事敉平,兆銘等負責將陷區交還政府,亦當勝於日人直接卵翼之組織或維持會之倫。兆銘行險僥倖,或不爲一時一地之國人所諒,然當時之念國際演變,已至千鈞一髮局面,此時不自謀,將來必有更艱險更不忍見內外夾攻之局勢發生,馴至雖欲自爲之謀而不可得。兆銘既負國事責任,不在妄冀其不可能而輕棄其或有可能之途徑。年來昭告國人者曰:「說老實話,負責任」。說老實話:則今日中國由於寇入愈深,經濟瀕破産,仍爲國父所云次殖民地位,而戰事蔓延,生民煎熬痛苦,亦瀕於無可忍受之一境。侈言自大自強,徒可勵民氣於一時,不能救戰事擴大未來慘痛之遭遇。如儘早能作結束,我或能苟全於世界變局之外。多樹與國,暫謀小康,只要國人認識現狀,風氣改變,凡事實求是,切忌虛矯,日本亦不能便亡中國,三五十年,吾國仍有翻身之一日也。負責任:則兆銘自民國二十一年就任行政院長,十餘年來,固未嘗不以跳火坑自矢。個人與同志屢遭誣衊,有壬(唐)、仲鳴(曾)、次高(沈)被戕者數數。今春東來就醫,即因民廿四之一彈,個人生死,早已置之度外。瞻望前途,今日中國之情形,固猶勝於戊戌瓜分之局,亦仍勝於袁氏二十一條之厄。清末不亡,袁氏時亦不亡,今日亦必不亡,兆銘即死,亦何所憾!

 

國父於民國六年歐戰之際,著中國存亡問題,以爲中國未來,當於中日美三國之聯盟求出路。蓋以日人偏狹而重意氣,然國父革命,實有賴於當年日本之若干志士。苟其秉國鈞者能有遠大眼光,知兩國輔車相依之利,對我國之建設加以諒解,東亞前途,尚有可爲。美國對中國夙無領土野心,七十年來,中國人民對之向無積憤,可引以爲經濟開發振興實業之大助。今日兆銘遙瞻局勢,東亞戰爭,日本必敗,其敗亦即敗於美之海空兩權。日本如能早日覺悟及此,以中國爲日美謀和之橋樑,歸還中國東北四省之領土主權,則中國當能爲之勉籌化干戈爲玉帛之良圖,國父之遠大主張,便能一旦實現。

 

今兆銘六年以來,僅能與日人談國父之大亞洲主義,尚不能談民初國父之主張,即因日本軍人氣焰高張,而不知亡國斷種之可於俄頃者也。

 

兆銘竊有慮者,中國目前因中美之聯合,固可站穩,然戰至最後,日軍人橫決之思想,必使我國土糜爛,廬舍盡墟,我仍陷甲辰乙巳日俄戰爭之局面,絲毫無補實際。日本則敗降之辱,勢不能忍,則其極右勢力與極左勢力勢必相激盪而傾於反美之一念,則三十年後遠東局勢,仍大有可慮者也。

 

兆銘於民主政治夙具熱忱,民十九擴大會議之後,曾通過憲法,當時張季鸞先生曾草文論之,言政局失敗而憲法成功。余曾告冰如,此爲雪中送炭。又憶南華日報在香港創立時,欲對民權主義多作鼓吹,而苦無註冊之保證金,賴當時英國閣揆麥唐弩氏遠電當局云:「先生夙倡民主,可免其報繳費」,心常感之。四年前國府(按指汪政權,以下同)還都,不過苦撐局面,爲對日交涉計萬不得已而爲之,故仍遙戴林主席。銘尸其位而遍邀南北一時地望與民國以來時局之推移有關係者參與其事,民主之基,庶幾有豸。然年來以對日主張,不無遭英美不明實情者之猜忌。東亞戰爭爆發後兩年,日本已遭不利,陷區更痛苦彌深,而國府突對外宣戰,豈不貽笑外邦?不知強弱懸殊之國,萬無同盟可能;有之,則強以我爲餌。而悍然行者,實政府在淪陷區內,假以與日本爭主權爭物資之一種權宜手段,對英美實無一兵一矢之加。惟對解除不平等條約與收回租界等事宜,得以因勢利導者,率得行之,此實銘引爲快慰之事。上海租界自太平軍與曾李相持時,已爲藏垢納污之區,八十年來,以條約束縛,政府苦難措手,今日不惟日本,即英法亦宣言交還,大戰之後,租界終入國府範圍,固不當因日本之成敗而變易也。

 

對日交涉,銘嘗稱之爲與虎謀皮,然仍以爲不能不忍痛交涉者,厥有兩方面可得而述:其一、國府目前所在之地區爲淪陷區,其所代表者爲淪陷區之人民,其所交涉之對象爲淪陷區中鐵蹄蹂躪之敵人。銘交涉有得,無傷於渝方之規復;交涉無成,仍可延緩敵人之進攻。故三十年有句云:「不望爲釜望爲薪」者,實爲此意,所以不惜艱危,欲乘其一罅者。其二,民國二十一年淞滬協定時,銘始與對日之役,其後兩任行政院,深知日方對華並無整個政策,而我之對日,仍有全國立場。日本自維新以後,號稱民主,而天皇制度之下,軍人有帷幄上奏之權。自清末兩次得利,固已睥睨於一時。民初對我大肆橫迫,至華府會議,始解其厄,固已礙於英美之集體壓迫,早欲乘釁而動矣。

 

九一八初起當時,粵方派陳友仁渡日與幣原外相磋商,稍有成果,而寧方同志,寄望於國聯,斥爲賣國。及淞滬長城諸役衄敗後,累次交涉,見日本政出多門,而軍人勢力膨脹,海陸之傾軋,議會制度之破産,軍閥野心之無已境,其前途如失韁野馬,彼國之有識者早引爲隱憂。兆銘離渝與之言和,因已知其交涉之對象,爲日本政府無力控制之軍人;爲淪陷區當地之駐軍;爲仰軍人鼻息之外交使節;爲跋扈日張之校、佐、特務,而非其國內一二明大體識大勢之重臣。然以銘在國府之關係,與乙巳以來追隨國父四十年之地位,對方即欲探知政府真意,用以爲謀我滅我之資,亦不得不以之爲交涉對象,而尊重其地位,其情形或差勝於南北舊官僚(按指維新、臨時兩政泉)兆銘即可於此時覘其國而窺其向。況彼政出多門,亦尚有一二老成持重之人,對彼元老重臣,銘固未嘗不以東亞大局危機爲憂,以國父「無日本即無中國,無中國亦無日本」之言爲戒。即彼跋扈自大,無可理喻者,亦必就我各級機關於盡情交涉中,使得稍戢其兇焰,以待其敝。

 

又日軍閥氣焰雖盛,進退時見逡巡,海陸軍之交誹,時或露真相於我。然其表現上之尊重天皇與服從命令,仍數十年來並無二致。是目無東京而仍有東京;目無中國而仍不能將中國人之地位完全抹煞。彼樞府既以和平及新政策標榜,駐屯軍亦不能故違,只能拖延圖利。是以國府交涉之對象,非其謀國之臣,而爲重利之酋,銘仍不至於一著全輸而無以自立。即我或無法延拖改變其初衷,在淪陷範圍,彼既承認我政府爲盟邦,爲復興東亞之夥伴,即不能全不顧我民生需要與政府體制,仍可爲民生留一線之機,此實國難嚴重非常時期不得已之手段,此兆銘爲國之切謀一己犧牲之拙策,屢爲二三同志言之者。

 

蓋中國爲弱國,無蹙地千里而可以日形強大之理。蔣爲軍人,守土有責,無高唱議和之理,其他利抗戰之局而坐大觀成敗者,亦必於蔣言和之後,造爲謠諑,以促使國府之解組混亂,國將不國。非銘脫離渝方,不能無礙於渝局;非深入淪陷區,無以保存其因戰爭失陷之大部土地;既入陷區,則必外與日人交涉,而內與舊軍閥政客及敵人卵翼下之各政權交涉。即國府過去打倒者如吳××(按指吳佩孚),所斥如安福餘孽×××輩,以及日人特殊之鷹犬,東北亡國十餘年之叛將,銘亦必儘量假以詞色,以期對日交涉之無梗。銘蓋自毀其人格,置四十年來爲國事奮鬥之曆史於不顧,亦以此爲曆史所未有之非常時期,計非出此險局危策,不足以延國脈於一線。幸而有一隙可乘,而國土重光,輯撫流亡,艱難餘生,有識者亦必以兆銘之腐心爲可哀,尚暇責銘自謀之不當乎?

 

是以銘之主張,其基本之見解:爲日本必不能亡中國。日本本身之矛盾重重,必不致放棄對國府之利用,及知其不能利用,我已得喘息之機。而中國局面之收拾,則誠爲不易,戰後大難,更有甚於戰爭之破壞,必有待於日軍之和平撤退而後,政府陸續規復,始得保存元氣。民國二十六年廬山會議時,銘已懷此隱憂,時至今日,而此種跡象,蓋益顯著。苟國人能稍抑其虛憍自滿之心,實事求是,日本能憬然於侵略之無所得,戰局之逆轉,化戾氣爲祥和,亦爲一念,端在局勢之最後如何發展耳。

 

民國三十一年,日本改造社長山本秀實入京,事後語人雲:「先生無情報」,蓋其時日方之敗局未顯,而戰事已見膠著。山本嘗周行南洋緬甸各佔領區,故作此危語也。然山本此語,余實得聞之。銘離渝六載,在東亞戰事爆發以前,期直接交涉之順利,除公開電報外,未嘗與渝方通訊。於日本以外其他國家,雖有互派使節者,未嘗以之爲交涉對象。蓋以日本軍人氣量狹隘,又多疑忌,國府所居地位爲變局,其目的爲專辦對日本一國之交涉,乃至日駐軍之下一地方之交涉,實不必多事捭闔,啓彼機心。然銘等之真心主張,及交涉之曲折,殊未隱瞞,各國使領亦有進言於我者。銘雖赤手空拳,在此東南諸省範圍內,凡能爲國家自主留一線氣脈者,亦無不毅然不顧一切之阻礙主張之,竟行之!蓋以此爲我內政範圍,外人不應干涉。

 

今於此亦可爲渝方同志稍述一二俾互知其甘苦者:一爲恢復黨之組織與國父遺教之公開講授;一爲中央軍校之校訓,以及銘屢次在軍校及中央幹部學校之演講;一爲教科書決不奴化,課內岳武穆文文山之文,照常誦讀。凡銘之講詞以及口號文字,皆曾再三斟酌。如近年言「復興中華,保衛東亞」,乃清末同盟會「驅除韃虜,復興中華」之餘音。「同生共死」,爲事變前某文中之成句。至於條約交涉各端,更可謂殫心竭慮,實已盡其檢討對策之能事。且戰爭結束,日軍議和撤退,此項條約,終成廢紙,固無礙於國家之復興。

 

目前所疚心者,東北與內蒙問題,迄未得合理之解決方策耳。然關於東北內蒙,本月與小磯言,同意有改變之餘地。如銘不幸病歿抱憾以終者,未能生見九一八事件之起因東北之收復耳。然在九一八以前,東北地方政府與日本懸案,積有百餘件,懸而未決,地方中央,互相諉責,大禍終啓。今銘在寧六年,明知日方將敗,而仍繼續以之爲對象磋商者,則以國事雖有轉機,尚在逆水行舟。而日本在此時,爲事變十三年來惟一有憬悟與誠意收拾時局之一時期。中國如謀振奮自強而又一切求之主動者,理當爭取此千載一時之機會,俾其從容退兵,收其實利,一隙之乘,肇端於此。回憶三年前山本之言,蓋亦謂燭見機先,不可以爲敵方之新聞界人士而忽視其意也。

 

華北五省局面,殊形複雜,一年來稍有變動,尚未受中央(按指汪政權)之直接控制。然日既已放鬆,我當緊力準備,俾將來國土完整,無意外變化發生。銘於十三年前奉國父命先入北京,其後擴大會議偕公博入晉,前年赴東北,頗知北方形勢,應得已於政府及黨關係密切之人主持之。政府應推公博以代主席名義常駐華北,而以京滬地區交佛海負責。在一年內實現重點駐軍計畫,俾渝方將來得作接防準備,此意當由冰如商公博以銘名義向中政會提出。

 

中國自乙未革命失敗,迄今五十年,抗戰軍興,亦已七載,不論國家前途演變如何,我同志當知黨必統一國不可分之主張,不可逞私煽動分裂。其在軍人天職,抗戰爲生存,求和尤應有國家觀念,不得擁兵自重,騎牆觀變。對於日本,將來亦當使其明瞭中國抵抗,出於被侵略自衛,並無征服者之心。對於渝方,當使其瞭解和運發生、演化至今,亦不失其自信及自重。將來戰後兩國能否有自動提攜,互利互賴,仍有賴於日本民族之澈底覺悟,及我政府對日之寬大政策。兆銘最後之主張及最後之心情,期與吾黨各同志及全國同胞爲共同之認識與共勉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