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上


「嗯~~」淡雅的萬年果香竄縈心扉，緩下素還真進屋的步履，轉身對上一雙如淵墨瞳。「談無慾也來了。」

剔除多餘的詢問，談無慾偌大的黑潭已寫明來意，素還真心知肚明，單手一擺道：「進屋再說吧。」語畢率先入內。

尾隨素還真入屋，談無慾輕輕將拂塵擱置几上，素還真則打開櫥櫃，取出一組造型奇特的茶具和一小灌裝著些許乾燥類似花朵的真空透明瓶，瓶口一鬆，一股濃郁的香味瀰漫整間茅屋。

「很特殊的味道，聞來不似中原生產的茶葉。」談無慾邊看著素還真洗鍊地泡茶邊道。

「這是西方來的花茶，金子陵前輩曾送我一些，我再分贈給藥師。」憶及藥師初嚐花茶的驚豔表情，素還真莞爾。記得他將花葉分予藥師之時，藥師還揶揄道『認識你素還真最大的好處，就是可以喝到各種不同風味的茶』。

「你現在擅自沖泡他珍藏的花茶，他豈不要氣得跳腳？」

未立即回答談無慾，素還真用熱水燙過三只瓷杯後，分別注入七分滿左右的褐紅液體，融合果香與花香的味道隨著飄渺白煙蒸散開來。接著，素還真將其中一杯遞給談無慾，一杯留予自己，另一杯則放在木几的另一側。

此舉已然證實談無慾的疑惑。暗喟，談無慾環顧四周道：「羽人非獍的情況如何？」

「他需要一點時間。」

「的確是令人措手不及的抉擇。」語氣微露遺憾，品啜一口茶，感受在舌尖化開的微薄酸甜。局勢愈趨緊繃，實無太多空閑磨蹭，然而藥師的死訊卻讓兩人不約而同地放緩步調，不宜張揚，只能默悼。

「就算事先知悉他的決定，也動搖不了他的意志。」

「即使是你？」

「即使是我。」輕點頭。「若我們事先得知，集思廣益下，能提供一些權宜之計，但那些方法都不會是藥師想要的，他不願羽人在這件意外上受到絲毫不應得的犧牲與退讓，所以他找的是朱痕，不是我。」

「果真是物以類聚，頑固執著不下於你。」

「言下之意，談兄也不遑多讓。」

「哈，少說一項，多話兼精通轉移焦點。」

「看來相處時日雖短，談兄倒是將藥師脾性摸了個十成九。」眼波含笑，素還真問道：「就不知藥師在我這個滿腹機智的同梯眼中，是什麼樣的一個人？」

「與你同樣無聊愛捉弄人。」望了望素還真斜挑的雪眉，談無慾不客氣削道。

「哦？還有嗎？」素還真唇角隱隱彎勾，暗忖：藥師肯定花了不少功夫刺激談無慾。

「好惡分明、軟硬兼施。」

「不如說是極端。」雲淡風清地帶出一句，素還真專注地沖泡著花茶，未再發言，腦海裡徘迴的是，慕少艾於公開亭以魔心換回傲笑紅塵和佛心時，曇華一現、如鬼兇殘的眼神。那時際，他化身為白髮劍者，蟄伏暗處觀察、伺機而動，乍見慕少艾倏然一變的眼神，心裡立時明白，慕少艾已因接二連三的挫折與打擊，陷入憤怒與疲累交織而成的牢網內。

明瞭素還真想要的是一位聆聽者，復以自己亦對藥師和素還真的過往頗有興致，談無慾遂開口促道：「想說什麼就說吧，只要不是藥師不欲為人所知的隱私。」第二句純屬故意，能說的不能說的，素還真向來分寸嚴謹。

「若是你，藥師不會介意。」






九皇齊聚，龍騰萬里，一樁欺瞞，素還真頓成武林公敵。惡鬼印記烙膚，有心的百口莫辯，身後討伐聲此起彼落、窮追不棄，狼狽竄逃之間，一道光影介入，助他脫離激憤群情。

「你怎麼老做這種天怒人怨、吃力不討好的事？陰謀者、賣國賊外，又多了個惡鬼......」豪放不羈的嗓音至此倏停，珀色清澄的瞳仁賊溜溜地轉了一圈道：「等等，別靠近我，先驗明正身，你是人是鬼？」

「噯，素某還以為藥師明鍳，難道藥師救人都是隨性而為？」

「這就難說，否則我也不會救了個小麻煩回家，唉，怎就不是個體貼乖巧、玲瓏可愛的女娃兒？」

「呵...阿九可好？」

「好、好，再好不過。」只差沒爬到他頭頂上去。「之前才剛跟你說研製燐菌解藥的結果，一晃眼你就成了過街老鼠。」

「事不宜遲，若非自行研發無望，素某也不願承攬罪名，再延宕下去，只怕終至無力遏止的頹勢。」自奪回天槐木後，他讓續緣鑽研解藥自產之方，希羅聖主亦派遣青衣輔助；另一方面，他也私請慕少艾協助研製，無奈屢試屢敗，眼見疫情擴散，只好配合蒼白奇子所佈之局。

「我看你攬得很有心得，」細指撫摸鏤刻精緻的銅煙管，慕少艾道：「弄那惡鬼印記打的又是什麼主意？覆天殤有這麼好唬弄？」

「毀滅之源自然不可小覷，不過人心總有空隙，人與人間亦有利害相關，很多目的不需要全然的信任也可完成。這點或許藥師比素某更有體驗。」笑眉盈盈。

「耶耶耶，大難臨頭，你還有心情聽我講古？」

「不是講古，是面授機宜。」

「那你該請教的是你那萬年管家，嘖，打發時間才是真格。」沒好氣地瞥瞥素還真，慕少艾水煙上嘴，一搭一搭地抽將著。






當年忠烈王安給藥師的身分是滅五親、絕六倫，十惡不赦的大魔頭──認萍生。諸種惡行原只是掩飾，藥師孤家寡人一個，無五親六倫，而公正不阿的笏政也不容許為羅織罪名而殘殺無辜，然而，南宮神翳卻是多疑又冷靜的棘手人物。藥師假意遭正道圍殺而遁入翳流，南宮表面接受了他的身分，實則不斷藉各種方式驗證藥師的無情。

南宮神翳以毒聞名，不僅擒抓活體試煉毒物，也以之研發解藥，活生生的人體宛如一碟碟的培養皿，肚腹、四肢蜿蜒攀爬奇枝異卉，橫陳實驗場動彈不得，求死無門。一次慶賀認萍生升任輔首的筵席上，南宮神翳要求藥師展現他的醫藥天份，如此方能說服教眾接納他為輔首，條件是用人體培養出冰牙雪蟾毒疣之毒的解劑。死在那場酒酣耳熱之際的殘忍玩笑裡的無辜者，共計二十有三。

取得教眾的信服後，藥師展開一連串的合縱、連橫，利用翳流各派系的分裂與嫌隙為工具，逐步摧毀翳流堡壘。他遊走各派之間，剖析局勢、利害得失於各派首領，勸服他們，唯有暫時歸順南宮一派才有未來鴻圖大展的可能。藥師的長相、口才和手腕，足以讓各派首領相信，唯有他們能馴服他這隻不馴的美麗翔鷹，讓他停歇在他們的堅實手臂上，為他們效勞，為他們謀霸業，待竊盡南宮神翳本身的資源後。

藥師就這樣一面遊說各派，一面暗地埋放龜裂翳流的導火線。不出一年，他替南宮神翳統合了分裂近三十年的翳流，順利將南宮拱上霸主地位。儘管如此，南宮對他仍持戒心，這泰半源自於南宮本身的好疑成性，『愈美麗的人愈毒辣』，皮相俊美無儔的南宮以此自居，亦以此看待藥師，對他呵護寵溺備至，也提防備至，除卻南宮，翳流也不乏一些眼紅的無知之輩在背後說三道四。

但聰明的人永遠懂得如何化自身的劣勢為優勢，南宮一派本是翳流最大派系，統合後患有優越意識的腦殘者不少，這些人便是藥師可資利用來消耗南宮本派勢力的亂源之一。藥師讓自己搖身一變為南宮跟前的紅牌、南宮本派人的肉中刺、翳流他派人的保命符與篡位希望，萬事具備，顛覆翳流只欠東風──攆走狡詐靈敏的醒惡者。

南宮神翳再昏庸多疑也絕不會懷疑醒惡者這推心置腹的多年好友，更何況，南宮並不昏庸，醒惡者也非易與之輩。離間行不通，就製造不可抗拒的人為動亂來調虎離山。藥師以南宮據守地為中心，在東西南北四方據點各引燃一道小火源，上諫南宮小亂不平將引大禍，誘使南宮派遣醒惡者與自己出兵平反，醒惡者職司東南他西北。趁醒惡者奔波東南兩方之際，藥師煽動西北兩勢力回剿南宮本營，在飲水軍糧裡摻和些許南宮研發的狂藥，於是，一陣兵荒馬亂，觸眼所及誰都是同袍，誰也都是敵人。

慕少艾高居峭崖，臨風顧盼，冷看兵馬如蝗蟲壓境般，一點一滴侵蝕掉南宮的根據地，殲滅敵人，殲滅自己後，又帶著瘋狂的喋血紅目，飢渴地奔向東南方與同袍廝殺殆盡，再讓中原人馬一網打盡......唇畔揚起一朵朦朧的笑，背後南宮索命的怨毒聲幽幽襲來。






「南宮不愧為翳流之主，即使全身傷痕累累，鮮血幾乎污了他整張臉孔，猶是和我勢均力敵，奮戰兩晝夜。」藥師聲調冷涼，沒有震驚也沒有讚佩，平鋪直敘地像在述說一則不屬於他的傳說。

「最後藥師胸前偏離的刀口子說明了勝負。」想起那道耐人尋味的傷痕，素還真接道。

「南宮不是敗在武藝不如我，而是敗在他的愚蠢上。」看不清事實的人最是可悲與可恨。

說話時，慕少艾的唇角勾起一抹涵意不明的笑，素還真彷彿看見站在斷崖邊，淡看山腳下血霧淚雨的慕少艾，戮進南宮胸口的劍，該是毫無遲疑的狠準，差別只在有情與無心。「這才是狂殘的真意。」

「好精采的臥底史，」起身至溪畔掬水清臉，素還真低道：「對邪惡仁慈就是對善良殘酷，只有心性仁慈之人才體悟得出狂殘的真意。」

「唷唷，你現在是在褒我還是褒你自己？」恢復故有的浪蕩，慕少艾把玩著手中煙桿，碧眼燦燦。

「自然是藥師。」

「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