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我又來到昔日與你相遇的中部城鎮巷弄‧‧‧

             黑夜滲過鵝黃色的花布窗簾而進入室內，我

坐在床沿細數著舊日的CD、打開亙早空間的回憶，

不斷不斷地聆聽細細的過往‧‧‧。事隔許多年，記

憶飄過，我再來到你的面前，我試圖保持昔日羞澀的

姿態；純真的眼睛，赤子之心，少女般的心機與酸甜

的笑容。沒錯，已經過太多年了，你說，環境變遷的

均不可數，我唯一沒有改變是我有如天使般的甜美柔

軟，欲語前的微笑，但又像是帶刺的玫瑰，美麗嬌弱

，敏感易碎，想要摘取卻不捨折斷，想要擁有卻怕劃

傷掌心。我看著你；你十多年不變的傻氣笑臉、偶爾

憂傷的神色、故作愉快的說著成堆的笑話，你以此來

掩飾屬於你的憂鬱，這樣的我們在咖啡杯的陪伴下，

我繼續聽著你搖擺、沒有邊際的談話。

『妳依然沒變。』

『喔。』

『只是妳變得更沉默了。』

◎

         T，數十個季節已紛紛過去，你不再像是年輕時

候的你了，歲月的光線、不軌跡、位置，甚至你所散

發出的氣味，都靜靜地改變了。你居住的城市；仍是

不變的，那條427巷喧鬧又傳統的舊宅，舊宅隔著一條

細巷，二旁緊貼著每一座座老舊的公寓宅院，人們依

然流行講述著許多毫無意義的流言；這確實讓你愈來

愈顯得安靜了。你的住所，斑白的紅色大門，從二邊

的石泥砌牆上幾叢拔出的不知名植物，你會在門後的

小院子裡種上幾盆植物，增添陳舊的門窗好景致，這

些院內艷紫荊的花朵綻放，安靜地看著我們年少的時

光。

       歲月的流沙回復到了許久許久前的過往，那年高

一的暑假，我獨自來到你的住所找你，經你父母告知

，收到我來訪訊息的你，匆匆自遠方的學校返家，進

門問候作客的我與親切的詢問我是否等待你許久，用

過餐了沒？少年的你確實英俊白皙，露出的貝齒盈盈

，還有那一點的少年稚氣。你脫下外衣，露出細瘦卻

又結實的手臂，；當我第一次經由你的兄長帶領著我

們去溜冰，吵鬧的音域中，見到安靜的你坐在旁邊不

語，T，你就是我心中那個憂鬱的少年了，也是闖進

了我少女時期的第一個人。當時，你與我搭乘破舊的

公共汽車駛往市區看戲，那時，正流行著民歌時期之

後張清芳唱的「激情過後」，你告訴我你也喜歡聽她

的歌，我於是把它轉換成了我們共同的喜愛，日後，

我沉浸於此，思念著我與你相遇的邂逅時空背景。

        猶記得那次搭公車去看電影時，我們並肩而坐，

我穿著精心裝扮的廉價流行二件式粉色白色相間的上

衣、白色短裙、膚色絲襪與布鞋，我如此打扮只為了

取悅遠方的你。

「幾歲阿，就穿起絲襪囉。」你笑著問我。

 我坐在公車裡靦腆低頭微笑不語，玩弄手指呈現出少

女的緊張神情。到站時，我與靦腆的你穿越市區街頭

，你低頭伸進戲院售票口買了二張賀歲片戲票，青藍

色的票根上用紅筆記載著座位號碼，你到商店拿了兩

罐飲料與爆米花。電影開演前我們坐在螢幕前等候，

你隨口問我課業忙不忙碌，父母親最近好不好，我低

頭稱好，你講話簡短有力，不時給的我的微笑讓我更

為害羞了。我及膝的短裙露出膚色的雙腿，細長的腿

在昏暗的螢幕燈光下，散發出少女特有的氣味。

「妳的手好小喔！」

你說，你伸出手比劃我已是手汗淋漓的手心。

「我的手大妳很多耶，妳看！」

你的大手張開與我的手相較居然多出一個手指關節，黑暗的戲

院裡鴉雀無聲，只有你好奇的雙眼凝視著我。

「呃……」我心頭一陣棒喝聲。

           你就這樣牽起我的手一個多小時，到走出電影院側門，

我的頭始終不敢抬頭望你了，你就此放開我的手。我們去了冰

果室，老闆娘端出二碗剉冰，你微笑看我，然後埋頭吃了起來

。

「回到台北記得寫信給我。」你對我拋出了這一句話。

        然而，就這樣，我們再也沒有消息，心靈也喪失了聯繫。

◎

            經過了許多許多年、許多事，你我已經改變，之於這些

遠方之外的遠方的回憶只能是我們尚未成熟的愛情見證(那是愛

情嗎？)，因為世俗的眼光，因為家人的耳語，因為距離，在那

次年少的相遇后我就一直安靜地等待著你，爾後，歷經我傷痛

的二年高中光陰與聯考奮戰，我祇能依附著張清芳的歌聲在北

部的城市消化著每個無聲的夜晚，用歌聲想念你。

        然而，T，現在對我來說，這一切都不同了。我經歷

了你無從得知的階段與人生旅程，跋涉劇烈的砂丘與魅異

的流沙，行經冰封的凍原，我再也無法由現在的你一起與

你回到起點。我只是在深夜，透過炎熱或者寒的氣溫，像

是我熒熒未熄的燈火，想起那段曾有的過去。

            T，此次我再度來到你的面前，我仍維持一貫的樸素衣

著、語氣與成熟之後的淡妝平視你的容顏。這一切，也許之於

你的記憶與思想是這樣被稀釋殆盡，像是未曾發生過。在我們

共同擁有年少的過往時代，我從不懷疑自己對你的想法，雖然

對他人來說，這有多麼可笑，多麼令人嗤之以鼻。但在這個情

感變動迅速、情愛的迴圈、性之於愛比重巨大的時代，我們已

經變得現實冷酷，喪失了愛人的能力、遺忘了放縱自己的方法

，也早已忘記了單純、無雜質的關注一個人或一件事，而去支

持這樣乾淨的情愫了。        T，我必須保溫過去單純的歷程，

對於一切的戀慕與想望，猶如捧著一只玻璃試管裡初初成形的

嫩芽，在這個季節流轉繁花落盡之時，安靜地交予你。

◎

           我們年輕的愛情也許發生過（這是愛情嗎？），一切都如

此美好 —— 溫暖的夏日午后，戲院，輕型小綿羊機車，投錢的

公共汽車，低矮的冰果室，張清芳高亢的歌聲，你的白襯衫，你

走路的姿態，你住所的舊式廳堂、你父母招待我的熱情，你兄姐

對我的微笑寒喧，你搶著付帳的吵鬧聲、兌換獎品的粉紅色文具

夾‧‧‧，一切都歷歷在目，這是如何寫實的過往啊。

       都過去了，一切年華都過去了不再復返，成年後，我們

已在各自的世界裡架設了自我的律法，你嚴然進入不了我內

心的世界，我對你殘留的舊日影像緊接著數十年後一一呈現

，因為迷戀我們的過去使我難以面對自己，記憶不斷增生繁

衍迂迴的藤蔓從我體內滋長著，難以砍去。

            T，我一次次地夢見你，夢的內容如此清晰，你年少的形

象、我們的疏遠又親近的關係好像不曾動搖，不知是遙遠還是親

近。我獨自經歷了十幾歲時夢裡的一切，隔日醒來，你與現實的

世界和昨天已經不同了樣貌，我深怕我們又匆匆各自離去，又經

歷過二十年才再度相遇。T，我其實很清楚，我性格中最無法不

感性的部份與記憶，漸漸浮現又將緩慢地消散，如果我與你維持

以往兒時一致的步調，我想儘有可能完成我們的情感藍圖，於今

，一切都已經是不可能了。會不會哪天路過你居住那個城市的街

心時，想起那場戲院幸福的牽手或是沒有緣份的情愫？

我不知道。

        T，其實如此一來，你在或不在，你的情感在或不在，都已

經無所謂了。在你棲止居住工作的樓宇城鎮之外，我默默鋪排屬

與我的生活秩序與閱讀、一貫的寫作，彷彿你向來都不存在了。       

        T，我無法不發現自己的孤單，不因為身處任何繁華喧鬧的

場合或與任何人有愉悅的撫觸言語而感到暖度。我不能也不再等

待你開解我的孤單，甚至連等待你的念頭也消失了。這樣一來，

無論我怎樣努力，終究都只能是你我交錯複雜的人際線路中一枚

浮游島嶼。T，無論我們曾經多麼接近，我都明白，這又是一次

告別了，我在許多許多年之後等待著你。

◎

           此時，你仍然繼續你不落痕跡的話題，我平視著你微笑。T

，我已經即將痊癒，我已經成長，我將掙脫那些舊日的破片或是

美好記憶，或是乾枯龜裂的片段影像和嘲諷。我必須從容地生活

下去，回到現實。一切的過去遺憾、幸福與痛苦，僅只是做為正

文的佐證，不再具有沉溺過去的甜蜜質地。

        T，原諒我快要從過去的河流中逃逸，我不能以此為精

神食糧，放下你，毋論是過去或是現在的你。我將出走，走

出你我曾擁有的年少囹圄。當我抵達原來我所居住的城市時

，我找到一個適合拋棄回憶的位置。一個適合遺忘你與過去

的地方。